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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瑟若如常先巡视慰问一遭,有伤残士兵想要起身退避,她只是微笑,轻轻摇头示意不必,还低声关怀一句。
其实这一月来,她隔三差五便会上城,从不戴面纱,许多将士都认得她,平日里有人还会主动同她说笑,她也总是柔声回应,话里带着细细的暖意。
可今日却不同,气氛凝滞,没人开口,一双双目光漠然而警惕地落在她身上。她不再是往日温婉可亲的殿下,而是逼着他们困守孤城、断绝城下财米药材的决断者。
这一切,她早有预料,并不动容,只是神色澄澈,平静地注视全场的兵士一圈。
她目光坚定坦然,无惧无闪,反倒逼得许多人下意识垂下眼,不敢与她直视。
“诸位。”她终于开口,声音微哑却清晰,“我知你们连月来不易。家中妻儿惶恐囤粮,你们却得死守军营,不能回家照拂老小。这一月,你们苦战、饥饿、病痛、伤残,眼睁睁看着同袍失去性命。你们是为我而战,为朝廷而战,我心怀感激,终生铭记。”
她语气一顿,轻轻一指城下那堆积如山的粮米金银:“我也知道,叛军送来的开城之礼,叫人心动,这是人之常情。让你们忍饥挨饿,是朝廷的不是,是我的责任,我真心向你们致歉。”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声色微厉:“可若以为梁述是救星,那就错了!极端的恶,总是披着善意的面孔。”
“你们可想过,那挑唆叛军造反、害你们兄弟、烧你们家乡的,正是梁述?那赵虎、石魁,为何能在山西、京畿、河南、河北四处劫掠,血流成河?就是因梁述暗中挑动、输粮马军器!”
“是他先逼你们陷于饥寒,再拿米粮来收买人心。是他先害得你们遍体鳞伤,再送药来装仁慈!”
话音落下,许多本是冷漠麻木的目光渐渐生出变化。
这些多是北地汉子,家乡正是赵虎、石魁劫掠之地,听她点破,仿佛看见了自家村镇化为灰烬、亲族死于刀下的惨景。怨恨的神色从迟钝中生出,冷漠被撕裂,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激愤与杀意。
“梁述此贼,名为辅国之臣,实则把持朝纲、图谋废立,残害忠良、荼毒生民,十余年来所行种种,罄竹难书!十二年前与先帝并肩守卫京师、清名传世的余清献,是我恩师,正是死在他一纸密令之下!”
“更有前户部侍郎张允升、左佥都御史顾弘、刑部郎中谢缙等人,皆因秉公直言、拂逆其意,或罹冤狱,或丧身非命。甚至你们许多人曾经追随的将军石震庭、韩继勋,也被他暗害于途!”
此话一出,原本只是因家乡父老受害而激愤的将士,此刻却都想起嘉祐初年满城痛骂梁述狗贼的情景。更有人曾得过这些好官相助,忆起往昔恩情,潸然泪下。
而本是刚硬威武的平叛总督韩定安,听到已故兄长韩继勋之名,也长叹一声,红了眼眶。
“我知其狼子野心非一日之积,而我十年筹谋,皆为诛此贼!天下烽烟四起时,他缩于陕西偏僻之地,表面求仙问道,实则筹划颠覆社稷。是你们一月来死守不退,叛军攻城不利,才逼得他不得不现身,不再藏头露尾!
“这正是一击制敌、手刃仇人的良机!你们此刻的苦与熬,好比病入骨髓之人,恶疾最后一次发作,只要挺过,便是重见光明!”
她语声再抬,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铿锵:“更何况,你们不是孤军奋战。既知梁述谋逆,我怎会毫无筹备?”
“北有白崇业率两万甘宁边军,已至潼关外。南有江西、湖广、四川、福建四省勤王兵八万,由谷廷岳统领,五日之内抵达京师!到那时,京师不再是孤城死守,他梁述,也绝非天命不可敌!”
这才是她和兵部筹谋三月备下的真正杀招,正是为等梁述现身,将他围困在京师城下,一击必杀!
听到北有白崇业、南有谷廷岳带勤王兵五日便至,城楼上原本仍旧麻木冷漠的兵士们,神色终于微微一动。
先是零星几人目光里闪过光亮,接着更多人抬起头,面上血气渐回,呼吸急促。
人群里传来几声难以抑制的低声议论,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向身边兄弟确认:“五日……只要再守五日……”
片刻寂静后,有人猛地攥紧了手里的长矛,有人低声啜泣,更有人抹了把脸,眼中泛起从绝望深处翻回的血色与热意。
是啊,只需五日,便能等来援军!绝望里终于透进一道真切的光,那光虽微弱,却足以让血肉之躯重新站直。
瑟若静静看着这一切,续声道:“至于那城下堆着的米粮金银,实话与你们说,京师戒严加围城四月,户部与民间大商倾尽全力,从未藏私,发放粮米自有定数。即使是我,也不可随意左右。故此,我能拿出的,只有我皇家所有。”
随着她话音落下,数十名内侍和御林军抬着沉甸甸的箱子登上城楼,洋洋洒洒,足有二十余箱。箱盖缓缓掀开,刀光映照之下,露出其中所盛的物件。
有朝贡来的夜明珠,有碧玉金牌、龙纹玉册、金错银镶的宝盒。有大内织造局所贡织金锦缎、天竺进奉的红蓝宝石、番邦所献琥珀珊瑚。更有几件历代先皇御用之物,光看一眼便让人心惊。
珠光宝气映在秋风与兵甲之间,不是虚幻,也不是账本上冰冷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财富与承诺。哪怕再冷硬的面孔,也不由得为之一震,连呼吸都迟滞了几分。
这是皇家真金白银、百年家底,毫不吝惜地摆到他们面前。
首辅陆简贞上前,立于风中,声如洪钟:“众人听着!此为内府珍藏,与尔等共守京师之功同享!”
“一者,自今日起,凡阵前杀敌,斩获首级者,悉数登名,论功行赏,赏银赏物,照数发放!二者,凡军中将士之家,若因此次匪患、战乱家破人亡、伤残疾病,战后皆拨银置丧葬、医药,免三年徭役赋税!三者,守城有功者,本人及子孙后代,皆载于功籍,世代优免徭役,入学、仕途优先!”
瑟若看着众人神情激动,微微一笑,柔声说道:“纵然那梁述许你们一时之利,我许的,却是你们一生,你们家中老小和后代的安稳。”
她说着,亲手卸下头上金钗、耳畔珠珰与腕间素镯,一件件轻轻放在那堆宝物之上,又抬手示意一众宫女上前,将新制好的秋季棉袍整齐码放:“我一介女子,也只得以这区区身外之物相赠。这些衣物,是宫中侍女们自发为将士缝制,还请诸位恕我十年理政,女红生疏,不能亲手为诸位制衣了。”
她说罢莞尔一笑,神情间多了几分温婉俏皮,叫许多将士忍俊不禁。
在稀稀落落的笑声与低声议论中,首辅陆简贞率先脱下乌纱官帽,将其上嵌着的红玉帽正摘下,郑重放入那堆财宝之中,又解下金玉带与玉佩,顷刻卸了个干净。
百官随之而动,纷纷摘下帽正、解下金玉,武将则解下宝刀匕首相赠。
就连主将韩定安也缓缓解下腰间佩刀,神情肃然:“此刀为我兄长、镇北大将军韩继勋遗物,十余年来不离身侧。此战谁能取梁述人头,便得此刀!”
乔延绪、郑玉庭和祁韫等商人也跟随,一时间金玉尽落箱中。祁韫尚在守孝,身上本就不饰金玉,唯怀中身份玉佩和家主玉扳指,只得将随身银票银两尽数掏出,放了上去。
瑟若环顾四周,看罢这一切,最后平静说道:“如今我与百官皆在,那‘讨逆名单’上的人也尽数到此。若有人欲取我性命献给梁述,此刻动手,我不怪,更不反抗。言尽于此,诸位自度之。”
她话音一落,身后护卫竟真全数散开,陆简贞、鄢世绥等最核心的官员也自发走到她身旁,与殿下同立一处,意即共生共死。
片刻寂静后,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粗哑而豪迈的吼声:“跟梁述狗贼拼了!”
“跟梁述狗贼拼了!”数百人齐声高呼,呼声滚滚如潮,炮声随之响起。城门大开,总督韩定远麾下第一武将邵平率三千精骑,纵马横刀,疾冲叛军左翼大营。
炮火连天、金戈交鸣之中,瑟若手按城垛,静静远望城下那不动如山的中军大帐。
舅舅,你不是曾说,我所执、所倚、所恃,皆出你手?
我是你最好的学生,便让你看看,你所赐我的,我如何加倍奉还。
便让你看看,天命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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