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兰舟

　　三日之后便是润安侯高延启程思州的日子。京中奉旨的不管是钦差还是武将，无论阶品离开京师前都要入宫觐见。除了例行君臣间的问安与辞别，也是为了万一皇帝有什么私下别的嘱托，临行之前再询以免纰漏圣意。

　　今日高延在太极宫求见皇帝的时候，她正忙得抽不开身。

　　因为已经时值春夏交际之时，往年南边这个时候都会水患频发，也是因为大底连年如此，户部和工部这个时候最是繁忙，来自各地的建章每日更是成堆的送来。有了不少过往灾情谎报、污吏昧饷的例子，以致于对于这类的事皇帝基本上都会亲力亲为。自然这御案上，各州郡报上来的有关库银官粮存数的奏表已是堆积如山，皇帝经手朱批的痕迹一眼看去密密麻麻。

　　她处理完一些，艾纵便会命人挪走一些，只是数量太多，一时还看不到结束的时辰。

　　当艾纵来报有人求见时，皇帝下意识皱了下眉，想着怎么这会儿来了。但碍于规矩如此，高延三日后便要启程，她也不便乱了章程。方才忙着的时候还没感觉多累，放下御笔的瞬间疲惫也跟着侵染全身，皇帝扭了下手腕轻按眉心，示意艾纵将高延宣入。

　　皇帝深知高延料事稳重，又长期处理羁縻之事，思州的问题于她而算不上什么难题，这件事定了她去做已是经过深思熟虑。此番觐见也不过走个过场，稍稍敷衍两句倒也没什么。

　　自立政殿的门两边轻启，一身着紫衫的女人走了进来，看起来有些年纪很是稳重，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半制将衣的少年，半制不比全甲，这类衣着一般就是为了觐见皇帝特意所披。

　　方才在殿外的时候艾纵就已提醒过高延，皇帝这会儿有些倦累，还望大将军有什么话便早些陈奏，无大事的话随意即可。她刚进来时看着皇帝倚在扶手边一边揉眉、一边闭眼凝神，就知晓艾纵所言一分不差。不过这也正中她的下怀，仅有寥寥数语请安问候，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在她身后的那个人请安时，皇帝虽是淡淡扫了一眼，却瞬间攫住了她的注意。

　　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个少年，脸庞相较于高延，更为年轻的同时也多了几丝柔和的英气。虽是轻甲却不失威仪，线条流畅而齐整，衬得她的身段很是挺拔。看起来一身行伍打扮，可她的面孔却无半点大多数武将的粗犷。甲胄间的儒雅，这名义上似乎存在着的某种极致反差，在她身上却融合成了一丝夺人心魄的独特。

　　乍一看，当真是一副允文允武之态，风骨卓然不似常人。

　　皇帝一生自是阅人无数，这世道多的是那种夸夸腐儒，要么就是好胜斗勇的武夫，眼前的魄色确实很对皇帝的胃口，她一眼便看出此人绝非池中凡物。难怪高延今日要把她带进宫来，她这个年纪了身边又得到如此人才，定是没有理由白白放走。

　　越看此人，皇帝的心头越是不自觉多出几分喜爱。

　　“润安侯。”皇帝眉眼明显舒展不少，抬手指了指高延身后的少年，语气间还是捏着些分寸，“你身后的小将是何人？”

　　高延侧过身，为了在皇帝面前露出那人更多几分。她的面上露出些许笑意，恭谨道：

　　“回禀陛下，这是老臣的次女，名相枫。臣此次奉旨前往思州，便想把带她在身边，也好历练一番。”

　　皇帝点了点头，不知是她在回应高延的答案，还是表露对高相枫的肯定。她细细打量着此人，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越看越是满意。

　　“高，相，枫。”皇帝一字一字地念，沉闷的语气间布有好奇，“朕瞧你气质出众，看起来不似寻常行伍之人，不知道你的文采如何。”

　　为了方便高相枫回话，高延识趣地往身侧退了一步，只见她很是谨慎，先是朝皇帝垂首行了个礼。她的声音平如静波，深知在皇帝面前不矜不伐之理：“与陛下相比，微臣德薄才疏，恐难登大雅。”

　　皇帝笑了笑，看似不过一句奉承却正中她的心意。毕竟这世道腹有其才的人数不胜数，但没有几个懂得收敛锋芒，而这样为人臣知进退掌分寸的，皇帝身边更是寥寥无几，毕竟她并不喜欢刺如尖刀的人才。高相枫才兼文武，性子知退而非冒进，洞察皇帝的心意更衬托出她的沉稳。这样的人怎么用，皇帝心里顿时有了数。

　　“润安侯。”皇帝看向高延，眉心下是几分中意的试探，先是夸道：“你这孩子能文能武、谦逊识礼，朕甚是喜欢。”

　　她暂时没再继续说，二人对视着，高延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许预感。

　　“此次思州之行，就便不必带她去了吧。”皇帝笑着说，目光转向高相枫，听起来像是在与人商议的语气，高延很清楚这就是不容置喙，“朕这儿倒缺一个人才，朕想封她为吴王的少师，你看可不可行啊。”

　　殿中骤然安静下来。

　　高延浅侧过身，看见身旁的女儿明显也有些怔。这道旨意确实来得猝不及防，少师虽不掌实权却是天子近臣，更何况吴王将来可能也有登极的机会，就算轮不上她，她又与太子交好，对高家也是多一道保险。

　　“还不快谢恩？”高延轻拍了拍，笑着提醒道。

　　高相枫先是目光微不可察地扫了一眼母亲，她随即敛下眼底所有的情绪，利落地跪下身。

　　谢恩的话尚未出口，却听得皇帝抢了个先，听起来像是些许随意的嘱咐，又像是临场的打趣：“吴王平日里顽劣得紧，朕便将她交给你了。”

　　她的眼神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臣，遵旨。”

　　也不知什么缘故，晏楼自那夜噩梦缠身之后，一直都不得安睡。就算是太医来诊过脉，也没看出什么具体的原因，只说是吴王有些忧思过甚，慢慢调养才能好。

　　这帮太医，许是见了谁都说这句同样的话。

　　夜里景忬伺候完晏楼刚歇下，转身便要离去。身后却突然传来衣料快速擦过的声响，随即景忬发觉自己的左手被人轻轻抓住。

　　“别走，陪我。”晏楼嘟囔道，满是恳求之态。

　　这是她二人这数日以来说的唯一一句话。景忬自来了吴王府，除了那日起身的别扭，一句话也再未对晏楼说过，更遑论什么亲近的举动。

　　方才开口前，晏楼在心里挣扎了许久。

　　只是这试探再一次失败。景忬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决。虽然她没有说什么，那试图挣脱的动作已是明示。

　　那被埋没的恐惧又一次侵入，晏楼手下的力越握越紧。

　　景忬一时挣脱不得，皱了眉有些厉声：“殿下，这不合规矩。”

　　“不合什么规矩？”

　　又是规矩又是规矩，这几日总是规矩二字，突然戳中了晏楼的逆鳞。她猛地将景忬拉得更近，眼中燃起了几分恼意，口不择言后紧跟着的是无尽的后悔：“你现在是我府上的人，我要你做什么，全凭我的意愿。就算是那样的事！”

　　那样的事是什么，她二人心知肚明，自是不必明说了。

　　景忬挣扎的动作瞬间凝滞。

　　她不再试图抽回手，而是怔怔地看着晏楼，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不知是悔意更甚，还是痛意更甚。晏楼没有再强求，目送景忬一步一步离她远去。

　　她这一夜再度难眠。那句冲口而出的话，像刀子一样反复割裂着她的心。

　　哪怕第二日到了尚文院，她心里还是在纠结这件事。只是身旁的女人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完全看不出昨日留下的痕迹。

　　晏楼回过神来时，是高相枫沉着而略带沙哑的嗓音，第三次唤醒了她。晏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满是歉意地看向高相枫：“是学生走神了，望师傅恕罪。”

　　等待晏楼的不是高相枫的应答，而是她缓缓伸出手，拾起了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戒尺。那把戒尺看似不是寻常所用，上面什么也没有，却带着一股慑人的冷意。

　　只听见那恍若审判的语气淡淡道：“你多日迟课，心神不定。过来，领罚。”

　　这领罚两个字让晏楼瞬间清醒了不少。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直侍奉她在侧的景忬低下了头，一步一步走到高相枫身前。

　　就在晏楼的眼前，她双膝一软径直跪下，将双手高高捧起。

　　皇子犯错，侍读代罪，这是宫中流传已久的规矩。许是上一位师傅从未如此严厉过，以致于晏楼都已经忘了这个规矩。

　　这整个过程景忬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落与晏楼。

　　伴随着晏楼杂乱的心跳而起的，是戒尺一次一次起而又落的钝响。

　　“求师傅别打了！”晏楼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人只答了她四个字：“该罚则罚。”

　　不知打了多久，那声音在晏楼耳中仿佛被拉得极长。景忬的身体开始有些微颤，一声极轻的吃痛声从她喉间溢出，虽然她克制得极紧，却还是清晰地落入了晏楼的耳中。

　　晏楼再也顾不得其他，立时也跪下身，眼中满是恳求：“学生知错了，求师傅不要再打了！”

　　那刺耳的声音这才消停。

　　满是尺痕的双手，在得到自由的瞬间却因痛意而撑不住力，颤抖着缓缓放下。景忬的眼底是一片涣散的白雾，她小心放下双手，掌心却是止不住的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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