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风

　　“在家待着多好。”姜澈说。
　　“在家没意思。”

　　“可是这个时间点，餐厅应该都被订满了。”
　　“甭担心这个，位置叫人预留好了，就等你点头。”

　　“那我要是不点呢？”姜澈顿了顿，接着说，“你没约田和。”
　　“他没这兴致，他要在家等跨年演唱会。”姜澈慢下来，比易思鹇高一个台阶，两人视线齐平，易思鹇甚至是有点委屈地望着姜澈，“你不想和我跨年吗？”
　　“不是。”

　　察觉到可能被拒绝的意味，易思鹇开始输出。
　　“别人邀请我，我拒绝了，我觉得无聊。”
　　“不去也没关系。不去我就在家——”

　　姜澈根本不知道他哪儿来的一股子委屈劲，“我不是……”

　　“其实跨年演唱会也挺好看的，还能打游戏，卡时间截图。”易思鹇不信姜澈真的拒绝。
　　“去。”姜澈打断易思鹇的连续发言，“现在去哪？”

　　易思鹇挑眉，别过头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没让姜澈发现。
　　“没有东西要拿就直接去，一会儿晚高峰，别说是汽车，就连人行道都走不动。”
　　“听你安排。”

　　去的路上已初现端倪。车流量相较平日明显增多，均往商圈聚集。易思鹇骑着电瓶车，带姜澈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市中心一家意式餐厅。
　　也许时间久了，姜澈觉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两个穿着休闲随意的人，驾驶一台小电驴，小电驴还是几年前的老款式，刹车都不一定灵，却在一家高档西餐厅门口稳稳停下。

　　门口负责接待的服务生很是疑惑，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头一次见如此朴实接地气的顾客，既没有穿正装，也不是从地下车库的电梯上来的。
　　这两位是顾客么？是吧。再确认一下。
　　预约信息上标注六点到店用餐——没错，就是这两位。

　　“易先生，姜先生，欢迎光临。”
　　三人乘上电梯，服务生按到六十八层。
　　“我以为只有一层。”姜澈说。

　　服务生微笑着解释：“不是的先生，餐厅有四层。六十六到六十八层的桌位需要提前两个月预约，咱家餐厅地段优，尤其是靠窗位能够俯瞰主干道夜景，非常壮观，靠窗桌位的号也因此更加抢手。不追求风景的顾客选择一层多一点，相对来说好预约。”
　　“原来如此。”

　　两个月前就约好了吗。

　　服务生将两人带至预约好的桌位，透过窗户几乎可以看到整座城市。可见的道路在岁末的寒夜里蒸腾着金红色的光雾。主干道像一条琥珀河流，车灯如淬火的星星在河床里奔涌。

　　姜澈俯视着窗外夜景，“你两个月前就约好了。”
　　“嗯。”
　　易思鹇眼睛向上看了看，自然地说：“那会看到有号，顺手约的。”

　　谁没事干约这个，这不明摆着是谋划好的么。
　　“不信。”
　　“也没什么，就是想约你吃顿饭嘛……”
　　“刘姐家也能约。”
　　姜澈可能没发现自己在易思鹇心中的地位悄悄上升了，易思鹇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结账时，服务生抱着本账单夹在一旁站着。易思鹇从卡包里随便抽出一张卡就要刷。
　　姜澈阻止：“我也必须付……”

　　易思鹇打断他，说话间把账结完，“辛苦你出来陪我跨年，这顿饭当是我占用你睡觉时间的补偿。”
　　“那也不合适。”
　　“你只管味道怎样就行。”

　　姜澈回味，“食材鲜，原汁原味这点贯彻得很到位。”
　　服务生弯腰致谢。“感谢姜先生的肯定。”

　　易思鹇在签购单上签完字，听姜澈这么说，打算开张会员卡，以后可以多来光临几次。
　　易思鹇的说辞让姜澈心里暖暖的，似乎真在这顿饭中把缺失的觉补回来了。

　　从餐厅出来，人比来时翻了一倍。
　　“咱要在这守着吗？”姜澈发愁地望着商场门口不断聚拢的人。
　　易思鹇领着姜澈往地铁站方向走，“在这挤纯自讨没趣。”
　　“车不要了？”姜澈拽停他，指着地面停车场里的电瓶车。
　　“坐地铁去。”
　　“去哪儿？”
　　“机场或者火车站……”易思鹇想了想，决定去火车站。

　　地铁站几乎被人填满，围得密不透风，稍有不慎就会走散。这站是主干换乘站，四面八方来的人交汇于此，又从站内各个出口向外涌，姜澈和易思鹇走的恰巧是人最多的一个。两人逆大流，从边缘处挤进地铁站。

　　进个通道的功夫，姜澈已经走失了。易思鹇四处一看，这人竟还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行。

　　易思鹇干脆挤回去，抓住姜澈的书包，等人站稳又牵住他的左手，像大人领着爱乱跑的孩子那样。
　　易思鹇轻轻牵着这只手，却也是紧的，没让路人把他俩挤分开。

　　姜澈自从认识易思鹇以来，几次触碰让他得出一个结论：易思鹇体温比他高，冬天可以背着他把他当小火炉使。

　　地铁进站，车厢满员状态严重，他们又多等了几班，人略少时才上去。晚一点的车厢里有很多拖带行李的乘客，姜澈推测他们应该会在火车站或者机场离开。
　　姜澈扶好靠门的扶杆，问易思鹇：“火车站里有什么特别的？”

　　“当然是有人情味。咱去火车站，不是高铁站。你也知道，这种火车站来往的基本都是绿皮车，站里乘客也有特点，最有意思的点在候车厅和检票口。”
　　“哦。”

　　只有五站便可以到达火车站。姜澈靠在门边的安全位置，观察车厢里的人。这座城市和铃海一样，很包容，可以接纳喜爱不同文化的人。

　　目光转回来，易思鹇正盯着自己看，看样子有些出神。
　　自己脸上有什么？姜澈碰了碰脸。
　　姜澈不明所以，反盯着他，想看他瞳孔里隐藏着什么奥秘。

　　但他只看见自己。
　　“为什么一直看我？”

　　易思鹇脑子快，反问他：“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我刚刚在看别人，但我发现你一直盯着我。”姜澈愣了两秒，说：“我在问你。”

　　易思鹇被易思鹇的反应逗笑，他没说话，举起相机对准姜澈。取景框中的现实世界被缩小，用长焦镜头放大这个缩小的世界，世界又尽在掌控之中。
　　这次他对准姜澈的眼睛。对准瞳孔，后来觉得不知道哪里少了什么，焦距稍微变动一点，眼下那道疤也进入画面，一下就变得不一样。

　　易思鹇好像有点喜欢这道痕，起码在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可以与它共鸣，或是从中获取什么特殊的情感。

　　姜澈没辙，怎么着都躲不过，索性任由他拍。

　　跨年夜，火车站人来人往，座无虚席，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不知何方来，又往何方去。易思鹇带着姜澈在候车厅角落里蹲着。
　　姜澈看着在最近一个检票口排队的建筑工人，的安全帽上，凝结的油漆在灯光下反射出暗光。

　　有拖家带口的人，拖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孩子一个人占仨座，头枕着一两件外套酣然大睡，家长席地而坐，守在一旁。

　　商务座休息室门口人倒是没多少。

　　他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用一张车票交换一场团聚，奔赴各自的团圆之地。
　　世界就像棱镜分光实验，每个棱面都映着社会中不同的人生光谱。

　　姜澈回过头，发现易思鹇正专心用相机记录一个农民工写画着什么东西——一双布满老茧的，被黑黄色染得干枯的手，用铅笔随意地在纸上来来回回涂画，纸面沙沙作响，如同他们在古玩市场讨价还价。

　　返乡时间还有一阵吧，姜澈想，没想到还没到春运就已经有人要返乡。
　　也许是换个地方继续工作？

　　时钟滴答滴答走，很快走到时分重合。
　　二十三时五十八分。
　　二十三时五十九分。
　　零时零分。

　　世纪钟敲响，一首东方红同步播放。

　　工作人员在校内广播中祝贺：“一月一号的钟声已敲响，祝贺所有工作人员和旅客新年快乐。”
　　车站里新年快乐的祝贺此起彼伏，乘客们用不同的口音对屏幕内外的人说着，尽管不是传统的，农历意义上的新年。
　　姜澈现在完全可以理解易思鹇带他来这里的原因。
　　不同于闹市，一种来自现实，最质朴的情感在这个局限的空间内流动。

　　地铁运营时间延长到凌晨一点，易思鹇回去骑车，带着姜澈回到胡同已经凌晨两点左右。路上还是有许多人。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晚还在外面。”姜澈说。
　　他一点都不觉得困，甚至还在兴奋之中。

　　易思鹇每次提出的地方几乎都让姜澈意想不到，这样的随机性以及从中获取的独特感受让他开始有点喜欢跟着易思鹇四处乱跑。
　　姜澈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受，精神却在一次次的体验中被不同的情感充盈。

　　“过年还回铃海吗？和我留在箕山吧。”回来的路上，易思鹇问他。

　　和易思鹇一起过年，一定也很有意思。
　　他产生了一种想留在箕山和易思鹇过年的念头。
　　但姜澈没答话。

　　而另一边，易思鹇同样在考虑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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