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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
交错的香槟杯反映出美人儿的微笑,玫瑰花的香薰优雅地伴舞长笛,洁白的钢琴在舞池中勾画出六瓣舞步,悬在夜空的圆形水晶四射出星月的光芒。彬彬有礼地摘下小圆礼帽,亲吻他或她或祂的天鹅绒手套,看珠宝在故意撕开的指根反射夺目的光。短暂的目光接触在心照不宣的社交距离间流淌。傲人的高跟前进一步,铮亮的皮鞋后退一步,翻出夹杂蛆虫的土壤。人们扎进了裤腰带,以“形态”之美名不断压缩下一代的衣食,好让节省下来的一切能尽情挥霍于今日的奢侈。人上人入门第一课:把挥霍当作辉煌。
这便是舞会的“内场”。小姐少爷们扭动腰肢,嵌着水钻的晚礼服裙摆便转成一个完美的正圆。绽放,收聚。他们就像朵朵鲜花,舒展身子,散发香气,却忘了自己出身泥泞。
“外场”中,村民们垂涎欲滴地看着。那是他们亲手造就的高贵,入场券却从未在他们手中出现,并且他们也无力去渴求入场。隔开他们的只是一道犁出来的浅浅的土沟,效果却如同断绝天地。
平日最注重脸面的凯特却没有加入进观望的队伍,他甚至没来得及蹬上那双保养并不得当的小皮靴,只是在人群中乱窜,压低自己的声音好不打扰那首舞曲,焦急地问:“你们看到瑞德了吗?”
“没有啊……林中午也在问。他真的不见了?”
凯特不想散播焦虑,但确实很忐忑不安,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而且林也不见了!”
就在凯特咬着后牙,想拜托其他人也帮忙找找自己这两位好朋友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小猫被吓了一跳,连忙转头看去:正是林。
“听说我不见了?”他小声说。打趣的语气,眼里却并没有笑意。
“你跑哪里去了!”凯特用气音问,“而且,瑞德呢?!”
林那点装出来的笑意也消失了。
他直起身来,那双总是充满对生活的渴望的绿眸暗淡下来,积蓄着怒火。凯特发现他在盯着“内场”的方向。
“……我们马上就能看见他了。”林说。
凯特辨认不出他的语气。
林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
德鲁伊的身材相当瘦小,深绿色的衬衫在他身上像一件大人的衣服,装起了比林的体积大得多的风,那把枪被完美地隐藏了下来。
这就是他今夜决胜的关键了,如果没成功,那他就会用藤蔓缠住自己的脖子。他的脖子很细,比那些能吃饱饭的人的脖子容易捏断多了。这是这些柔弱的大家伙们最后能做的了。
开场的即兴舞蹈结束了,客人们在长桌旁就坐,实现准备好的菜肴被从箱子中拿出来,放在丝绸的桌布上,林绝望地认出了自己和瑞德合力做出的那一道。
国王——作为今晚的焦点,他并没有坐到主位,而是整理整理领结,拖着嵌着毛绒边的披风,走到舞台上。
所有声音都停下来了。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国王大人新一步的指示。
男人清清嗓子,举起酒杯:“我想,大家都很好奇,我为什么会把加冕礼安排到这样一个破败的村庄。”
叽叽喳喳的声音流动起来,而国王想要的正是这样。
他装模作样地拿起三角铁旁的金属棒,敲击自己的酒杯边缘,全场便又安静下来,国王得以继续自己的“爆料”。
“我猜,你们都还记得上一任国王?”
讨论声轰地爆发出来,现任国王又用力地敲敲酒杯。
“咳咳,咳咳!他的死亡实属一桩遗憾,但我猜我们可以带着他的遗愿继续前行——就像那些麦子啊!麦子低下了头,自愿被人们收割,好来供养我们的生命!”他似乎讲得入迷了,生动的嗓音洒满这个小小的场地,“可是——这么一个人!我打赌他在位时没有一天不想着子民,没有一天不想给予我们幸福,没有一天不想着牺牲自己、温暖他人!”
凯特的喉咙里冒出了危险的咕咕声,父亲、哥哥与妹妹的身影在他的眼前闪现,曾经的伤悲被无法控制地转化为滔天怒火,他几乎要冲上去了。
所有人都几乎要冲上去了。所有人,但是几乎。
不管内里如何愤怒,他们都还是只是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座墓碑,不堪地品尝生活带来的新一轮回的苦涩。
国王大人还在忘情地泼洒着口水,可能那个狂躁症患者真就给他留下过如此美好的印象吧:“我们的先王,优雅、耀眼、伟大的先王,到最后,居然死在野兽之口!”
内场中,议论声又“轰”的一下爆发出来;外场,所有人一动不动,寂静成了唯一的对抗。那道隔绝了人生的土沟,如今又隔开了死寂与喧嚣。
“——死在野兽嘴里!如此潦草的死法,但他可是个比马还强壮的人!到最后,居然连尸体都没有找回来,甚至死讯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村民带进王宫的!”
他显然无比兴奋,脸都红透了,显然是醉了酒,“这样的死亡,我无法接受!这显然是一场谋杀!”
一片哗然中,国王掏出手帕,假惺惺地擦擦鳄鱼的眼泪,“早在得知他死亡那天,我就发誓,要为先王找出一个真相——现在,我找到了!”
他高举手臂,指向幕后:“这,就是那个真凶!”
高贵的舞会成了闹市,人们兴奋地露出弯弯的眼睛,用扇子挡住八卦的嘴,不在乎脱口而出的话会不会是一把杀人的剑。处在这吵闹中,林的耳畔却一片寂静,只留空洞的回响。他死死盯着被推出来的那个身影,始终留有一丝侥幸的心脏终于嗵地落了地。那是他的金发。
瑞德被关在一个笼子里,手脚被绑得很严实,盖在笼子上方的红色天鹅绒布遮挡住了月光。他的红斗篷也被收走了。
国王的脸更红了,那一双同样发红的胖手抓住了布料边缘,猛地掀下。
灰色的毛发迅速生长出来,二次发育的骨骼与肌肉撑破了衣服。男孩的眼中流淌出无助,但最后只留一片血腥味儿的饥饿。一片惊呼声中,所有人都看着笼子里的生物:一只狼人。
它抑制不住地喘着粗气,白雾从吻边和鼻孔里冒出来,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响,用劲力气去撞笼栅,反把自己撞出了一个诡异的形状。它失去理智了,毫无疑问。
“——你们说,我们应不应该对它处以死刑?!”
内场的人歇斯底里地喊着同意,惊恐于这般原始而强大的野兽会不会突然捅穿了自己,满意于新国王献上了足够有趣的开场。
凯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即便可能不是那些人的朋友,但依旧是个活生生的人!
新国王显然猜不到语言到底拥有多强大的魔力,三言两语间,他已经成功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过往的一切不公正对待都在此刻叫嚣着再不可忽视的存在感。房间里的大象要开始攻击人了,所以他们不能再欺骗自己了。那夜的景象再次在所有人面前上演。
隐藏多年的真相已经暴露,这场狂欢也定不可能仅以一次死亡收尾。他们又被逼近绝境了。上一次绝境中,那个孩子保护了他们。现在呢?他成了国王为家族进献的敲门砖。
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既然没有退路,那就向前冲吧。
——刹那间,沟壑被数不清的脚步踏平。
最开始是一个不慎落地的酒瓶,接着便是永无止境的混乱。无序。一个不该发生但自然发生的熵增反应。农民们一拥而上,抄起手边最近的椅子,砸向那些高贵的头。养尊处优的小姐少爷们花了几秒钟来弄清情况,随后便是响彻云霄的尖叫,又不得不脏了手去扯那些染了黄土的头发。
世界总是更容易滑向混乱的。
巨量的信息飞速刷过凯特的脑海,年轻的小村长只是暂时走神去处理了一下不小心逃出生天的痛苦记忆,眼前的景色就完全变了个样。
那些他们一同打造的桌椅板凳碎裂在肢体之上,鲜血四处飞溅。国王大概也没想到这群贱人这么有种,拿起自己的长刀,伸进笼子,在狼人的脖颈周围比划。他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没有人在意他。理性已经无法在此地生存。
凯特的眼睛缩成了一竖条,又迅速惊恐地放大。他需要冲进去,告诉所有人停下——!
一只手紧捏住他的肩膀。
凯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去,“林?!你要干什么!”
林的语气十分平静:“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我当然发现了——哪里都很不对!放开我!”
林当然没有松手。
“……他们的情绪,凯特,”他低头,任由额发挡住绿眸中的光,“他们的情绪起伏太大了。”
凯特无法理解,他知道现在的状况恐怕并非他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但他必须去做些什么。
林没去拦他。他把视线死死锁在所有人身上,自走出战火以来第一次重新庆幸于种族天赋的便利。善良太过难得。他东躲西藏了一百九十三年,可不是为了再让来之不易的幸福被毁掉。酒瓶碎片整根没入某位不知名贵族的手臂,人们终于不再满足于制造皮外伤,而是要把这夜刻进在场每段人生此后的轮回。
林腾地松了口气。
——魔法。
那个男人在舞会内场设了一次性法阵,效果大概是“激化情绪”之类的,他可能真的很想为王座的上一位主人讨个公道。在意识到这点后,林突然很想笑。自巴别塔覆灭以来,巫师早就是可遇不可求的资源,一次性法阵的价格也跟着高昂。他们可能还是不够穷,以至于国王(甚至还未上任)能花大价钱去买巫师的创造,就为了自己的加冕造势。
不管出自谁人之手,不管效果如何,那个法阵终究属于“魔法”范畴。
四溅的鲜血,激化的矛盾,廉价的人命,伴随伤者永世的疤……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
在这种时刻,林反而冷静下来了。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又将它重重呼出,然后……
林高举手臂,扣动扳机。
枪响击穿了这个夜,惊飞无数枝头的鸟。一切都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瘦小的孩子。林的手臂放了下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王冠下的头。
——火药与枪支。自此,这场冲突已经能被定义为“战争”。
魔法不得用于战争。
法阵的作用一下子消退了,情绪的快速回落让每个人都呆愣在原地,世界一下子被摁下了暂停键。
林只有那一发子弹——能致命的子弹。猜猜他和森又一起自制过多少弹药?
男孩笑了一下。这款左轮陪伴他将近五百年,他熟悉它如同熟悉义肢。
“时代变了。”他指向他。
国王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但林再次扣动了扳机。
第二声枪响后,时间恢复了流动。
人们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些什么,凯特上前一步,大声喊道:“控制住他们!”
劳动为人们带来了强健的肢体,控制住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货色简直轻而易举。“人上人”们本来还在剧烈挣扎,满口脏话不亚于任何一个“粗人”。但随着林从他们面前经过,那些叫骂声一个个地畏缩下去。
林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了瑞德面前。
他没能挣脱绳索,因此只是在笼中拱动身体,脖子上的毛发被刀削去一小片。林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蹲下来,直视着他许下诺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捡起旁边的天鹅绒布,盖在笼子顶,然后毫不费力地抱起了整个笼子。
众人的视线实在有些灼热了,林恍惚惊醒,虚弱地笑笑,“我们去阴影里歇一会儿。”
再转身时,他发现了一些绝对无法预料的身影。
萧歌掐着腰,站在这一片狼藉面前。
他身后,几十人浩浩荡荡地铺满了夜。
林的手指不自觉地更用力了一些。一根小小的牵牛花藤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爬,抓住那把枪。这事绝对不能被第二个人知道。如果他们无法接受,那么……
“好吧,我猜我们来晚了?”
萧歌的视线环顾一圈:铁笼里的不明生物,遗容有些惨烈的香槟塔,舞台上昏死过去的胖男人,在场人身上随处可见的伤,被控制住的穿着晚礼服裙的人,和,呃,一点挥之不去的火药味……
他寻找着有没有什么还完好的东西——哦!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猜你们摆脱了一些东西?”
萧歌打了个响指,所有伤痕便不治而愈。
“餐桌还很完美——来开派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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