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的游戏】终局的游戏

作者: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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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与罚(一)


      1.
      尔犯何罪?

      纯白,殷红。

      那是年轻的教士踏入教会听见的第一句话,看见的第一个画面。

      鲜血喷溅,浸透了圣典。女人满身脏污,于悲悯的质询与癫狂的尖笑中,用镰刀割开了自己的喉管。

      她犯了什么罪?

      主祭无言,只是叹息。圣光自天坠落,化作火焰,净化不祥。

      他不再凝视那片虚无,转而深深地看了一眼教士。这位刚刚皈依的羔羊,尚未获得自己的教名。

      从今,你叫阿比亚德。

      阿比亚德。

      年轻的教士咀嚼着,这赐名是那么纯白无瑕,但他脑海里却印着那片喷洒流淌的深红。

      她犯了什么罪?

      无人回答。沉默经年,唯幽红妖娆。那不是他第一次让鲜血映入眼眶,却也不是最后一次。圣歌纯净,应和着信徒的忏悔与祈祷。而于茉莉花香中,他闻见了血腥。

      尸横遍野。满目血红。

      阴影于幽微中滋生。无数的男女举起镰刀,又被圣光所吞没。那些影子纷乱着,出现在他脑海。纠缠的人体,扭曲的面容,狂乱的步伐,荒谬的低语。它们互相吞噬,融合,拔高,重塑——

      麦肤缠秽,朗目猩红。

      爱卿,你为什么不笑啊?

      他举起了刀刃。

      他明白了那罪。

      圣光吞没了他。

      不敬。孩子。那是不敬。

      2.
      “尔犯何罪?”

      茉莉花香中,是一片纯白。

      这是奈费勒醒来听见的第一句话,看见的第一个画面。

      这是一场公开而无声的忏悔。沉寂在圣堂蔓延,肃穆之中,是于烛台照耀下摇曳的阴影。

      “大人,您醒了。”

      他听见了侍卫的呼唤。但他喉中干涩,方才举刀自刎的画面只是梦境,也令他一时说不出话。他想起身弄明白如今的处境,却让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缓慢,坚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是一只深如晖夜的手,金粉盘绕,织成一只神圣的眼睛。他偏头望去,为纯白长发所衬的,是一双闭阖的倦目。

      主祭。伊曼。

      “纯净者看见了你,阻止了阴影的侵蚀,”伊曼按着他的肩膀,“你已被净化了。”

      净化?

      奈费勒咀嚼着这个词,蓦地笑了一声。

      “……主祭大人,可还会有后顾之忧?”侍卫看了一眼奈费勒,向伊曼问道。

      “……阴影总是追逐着烛火,”沉默半晌,伊曼的脸朝着奈费勒的方向,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彻底的净化,需要解决根源。”

      “好生休养吧,奈费勒大人。你曾是我们的一员。纯净者仍看着你。”

      于布道声中,伊曼转身离去。奈费勒重新合上了眼睛,任外殿神圣的诘问,收割着信徒的沉默。

      尔犯何罪?

      何以犯罪?

      3.
      根源吗?

      思绪浮沉中,他回到了事变的那一天。

      “大人!这…!”

      谏官不善体力,失去意识的人又沉如烂泥,他拼了半条命把阿尔图从墙根拖进房子,发现侍卫早已闻声赶来,他才想起明明可以叫她将人扛上去。

      “莫声张,”他喘着粗气,看着面露惊愕的侍卫,“带到房间去。”

      感受着重量和温度自怀中失去,扛在了侍卫身上,奈费勒才吐了口气,靠着墙壁滑下去。

      七个日夜的等待,说是枯守,难免显得怨怼。只是大业未成,情感犹昧,他盼着的那颗载着希望的星星,好容易才踩着约定回到自己的屋檐,却不省人事,生死未卜,任谁都难免对命运产生怨恨。

      更何况,哪怕昏迷着,对方仍念着自己的名字。

      他在墙根坐了半晌,摸到怀中内袋安放的坚硬,才狠狠抹了抹眼睛,走上了楼。

      侍卫将人在床上安顿好,便退下在暗处戒严。空荡的房间霎时仅留奈费勒在床沿,看着那昏迷的人。

      月光黯然,竟也将那耀眼的麦色映得惨淡。原本舒朗的眉目此刻紧紧锁着,窥不见一丝生机。奈费勒记得那滚烫的温度,便也将降温的玫瑰水湿了巾帕,与之前阿尔图为他做的那般,擦拭着对方的额头、腋下。他的动作尽可能柔和,却也不算轻,好像这样可以将人弄醒似的。只是他第一次知道,一个阿尔图可以这么安静。待他将人擦了个遍,又费死劲给人换了身衣服,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竟一个音节也不舍得吐出来。

      可是,怎么会呢?这具身躯他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除了食指的划伤和被自己挑出来的木刺,浑身没有任何大的伤口,又是什么能让这个能力战狼群又全身而退的存在昏迷不醒?

      他顿时有些颓然。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想法,亦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他起身走向书桌,凝视着那幅细密画。

      补血草。

      那幅他画了七天的补血草。

      他细细地裁下了那方小相,动作比他的笔触还要轻。随后,又自怀中内袋取出一枚吊坠。那吊坠形状朴素,却将将好可容纳一方祈愿,显然是准备多时,却迟迟未能用上。他将画嵌了进去,回到床边,戴上了那人的脖颈。

      我的星星啊……

      他攥着那人的手,贴在自己的唇边。

      快回来吧。

      4.
      他是在猫叫声中醒来的。

      失眠多日的谏官疲惫至极,竟攥着政敌的手睡了过去。而当他睁开眼睛,贝姬夫人正在舔他的脸。

      但他的目光并不在猫身上。是的,贝姬夫人很迷人,没有人不会想摸摸这只小猫,更不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对一只手无寸铁的猫儿不利,而这也是一个绝佳的掩护。

      奈费勒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惹得猫儿舒服得打起了呼噜。而就在贝姬夫人享受着他应有的服务时,谏官把手埋进了猫儿的胸口。

      谁会想到,在那丛柔软的胸毛下,竟还拴着一枚金币呢。

      硬币轻盈,抚之掉色。他将指尖置于硬币齿边,向上一弹,果然跳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

      “星辰是夜空的密藏,
      月辉如主母般照耀。
      疲惫的旅人啊,
      若你迷失在海洋,
      白鹳会指引——
      至你的夜光。”

      摘自《哈桑诗集》——阿尔图老爷拍梅姬夫人马屁定制版。一本已出版的哗众取宠的读物,任谁都不会怀疑它的问题。

      奈费勒又摸了摸白猫,用一根小鱼干的代价抱着它远离自己的鹦哥,说了声好孩子。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星星,离开了房间。

      5.
      告病多日的谏官,突然带着属下于宵禁后出现在白鹳破晓这座王都内最负盛名的酒馆,自然是引起了馆内小规模的轰动。但再自负的帝王,也需要有人帮忙监管那夜间的秩序。贵族自有苏丹的忠犬守护,而这民间,也需要些猫来捉老鼠。

      “我听说,这附近鼠患闹得凶,连贝姬夫人也胖了许多,”奈费勒抱着白猫,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视线扫过窃窃私语的众人,最后,落在了壁炉前添着柴火的青年,“尤其是后厨。”

      青年闻声站起,回望着奈费勒。那人身材健硕,皮肤黝黑,仅下身围着一帘厨师裙,下垂的眼睛在火光中映着一抹鲜色。

      “大人若有意,可随我至后厨检阅。我能向您保证,经我手的食材都干干净净。”

      喂,你看,那好像是阿尔图老爷的猫。

      什么老爷的猫,嘴巴放干净点,那是贝姬夫人,是猫老爷。

      这叫哈比卜厨子是阿尔图老爷请的,猫也是阿尔图老爷家的,奈费勒大人这波是来找茬的吧?

      可不是嘛,前几天才闹过耗子呢!你还记得半个月前的事儿吗?奈费勒大人定是来报仇的!

      ……

      “你就是阿尔图请的大厨?”谏官侧耳听着,提炼着众人的私语,最后微微颔首,拍了拍身边年轻官吏的手,示意其留下待命,“甚好,劳烦带路了。”

      他从来不知道黑曜夜光还有这么一个入口。

      通往地窖的门是镶在地上的摆设,而一旁损坏翘起却看不出任何切割痕迹的木板才是真正的出口。

      “这下面都是老爷的窖藏,上好的茴香酒,”哈比卜递给奈费勒一提玻璃罩的煤油灯,“我没有资格下去,但贝姬夫人知道哪一桶是最好的。”

      “既然如此,就由贝姬夫人代为检阅吧,”奈费勒接过灯,顺着梯子走下了地窖,又将怀中的猫儿放在了地上,“好猫儿,可要仔细查看,莫要有漏网之鱼。”

      贝姬夫人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喵了一声,极具目的性地向其中一个酒桶飞奔而去,爪子在那出酒口一拍,便开出一条甬道。奈费勒跟了上去,秘密的走廊九曲十八弯,于潺潺水声之中泛着阵阵腐臭。他默默戴上了罩巾捂住口鼻,又暗自惊心,没想到阿尔图家竟然已经打通了下水道。而在这之后他们走了约莫穿越一个街区的时间,终于豁然开朗。

      6.
      首先被捕获的是一阵柑橘香。

      熏香。

      又是熏香。

      奈费勒将贝姬夫人捞起,护进大氅,又将口鼻捂得更严实了些。自上次奈费勒被出自阿尔图的好哥哥,那真正的阿尔图之手的熏香带出的梦魇折磨得歇了半个月,他对黑曜夜光闻了五年的香料都失去了信任。若不是为了……他决计是不愿再来的。

      只是猫儿从不管人如何作想。它在奈费勒怀里动了动,便轻巧地钻了出来,跟回家似的,撒欢儿地往深处跑去。奈费勒被拱得猝不及防,只得快步跟上。

      并不算长的路,奈费勒却感觉走了许久,而他越往前走,越能感到若有若无的视线注视着自己,更甚者,他还能听见些微的私语,感到颈侧微薄的呼吸。但等他真的屏息凝神,却只见帷幔重重,水钟规律而清晰,灯火洞明却幽微。

      嘀嗒与明灭之间,是一种熟悉的恶寒。但猫儿的脚步依然轻盈,甚至在奈费勒停下时转头看着自己,似乎那些微妙的感官反应只是他的错觉。

      他闭了闭眼,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再度随着猫儿深入。

      但那些目光、私语乃至呼吸声似乎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就像某种不可被捕获的存在,紧紧萦绕在奈费勒周围。起初,它只是如此围绕着,似乎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但随着奈费勒的深入,也许是他的脚步过于坚定,心态过于坦然,终于——

      他看见了自己的尸体。

      那不是说一具躺倒的死尸。奈费勒瞪着眼睛,那尸体也瞪着眼睛。奈费勒往前一步,那尸体也往前一步。好吧,好吧,如果说这只是一面突兀的、横亘在路中间的镜子,那么如何解释那镜中人脖子上深可见骨的血痕?又如何解释那堪比木乃伊的灰败?甚至说他能清晰地闻到陈放多时的腐臭,还有颈间搔过的呼吸与黑发——

      ……啊。

      “爱卿。”

      麦肤缠秽,朗目猩红。

      他看见一颗脑袋蹭在自己的颈间。

      “你怎么不笑啊?”

      惊惧的转身绊倒了灯盏,于是世界在火光中扭曲。他看见火焰舔舐着尸体,一丛丛的火苗飞舞跳跃,好像一个个跳舞的小人。红眼的暴君咆哮着,扑倒在那具焦尸上,似乎想以自己的身躯扑灭那肆虐的僭越。但事态脱离了他的掌控。火光张扬着,快意着,嘲笑着他的无力。

      一切都在火中葬送。生死之间,奈费勒来不及庆幸自己提前捂好了口鼻来防止吸入烟尘,他想担心贝姬夫人有没有安全逃脱,但他再度被一道目光锁定。

      是那红眼的暴君。窒息摄住了他。他掰不开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于是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扑倒。火光飞快倒退,坍缩成一个点。空间在缺氧的迷幻间倒错,时间在下坠的瞬间中迷失。他就如此坠落,坠落,直到他终于将那死死扣在自己脖颈的手指掰开了一条缝——

      空气唤醒了肺叶。他发出了声音。

      啊…阿…尔图……

      他落在了地板上。

      疼痛。眩晕。还有一丝薄荷的清香。是他家的地板,是他家的书房。这本该松口气,但奈费勒的大脑并没有停止运转。他如何会回到这里,何时穿过的几条街区,还有脖子上的掐着自己的手,噢好的它已经消失了,他伸手去确认——

      他没能抽动自己的手。双手被越过头顶禁锢的疼痛,终于让奈费勒混沌的双眼得以聚焦。一抹蓝色在他眼中凝聚,一点星光落在他上方。

      阿尔图。

      阿尔图。

      他的星星啊。为什么不让他的手去触碰?

      回应他的,是一张拍在脸上的卡片。

      一对银色的恋人抵首相拥。

      纵…欲?

      奈费勒呆滞地看着跨在自己身上的人,听见了一串低笑。

      “怎么会有人蠢到邀请他的敌人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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