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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计
养济院当然要拦人了。
月前,席箐的人跟着商队,一路从客栈追至了城南塌房。与众多行商的一样,他们也将货物存堆在了此处。
暗哨守了近一月,却迟迟不见商队有动静。后知后觉生出蹊跷,上报后,席箐寻了机会潜进商队仓房查看。
四方间里,货架顶天,毛料还是那些毛料,可皮层间夹着的青盐却不知所踪。
东西不翼而飞,未从外走,那只能经了内流。
要查,得有由头。
为此,顾懋施了个自伤的苦肉计。
本是计划在去往水榭的路上由席箐冒充刺客代劳,没想他途中又遇了徽音胡搅蛮缠,不得已,只好另改主意,让她成了见证。
虽说这女娘的投机做派顾懋十分不喜,但不得不承认,她头脑确实聪明。都不用他掰开细节来说,稍加提点,便能立刻领会,将他心中所想,一一呈现。
有了她哭诉圆谎的东风助力,猛火燃得又快又旺。荀睿眼急鼻子急,席上饭菜也吃不香了,扔了筷便奔回衙门,组织人员全城警戒搜查。
大张旗鼓,席箐的人自也趁乱混了进去。暗暗搜了两日,终于发现塌房西临的内河底下有条暗道,直通养济院地下。
这边人虽也多,但却不如塌房开放,只要见着个面生的,就得揪着细问。
上面混不进,下边又入不去,于是有可疑人出没养济院的消息便递进了衙门。
听见风声,那些与商队来往的人心中有鬼,为不坐以待毙,连忙煽动群众讨伐官府,追着讨要前日元宵节里少发的粮食计量,以达拖延时间,好将密道遮蔽掩藏。
“哪有少发。”樊嬷嬷与衙门走得近,知道些消息,贴至徽音耳边替上面打抱不平:“分明每次都是发够了的。”
人的贪婪便是如此。得了一就想得二,得了二又想得三,多发后甫一回归原量,便要惹来不满。
上一世,太傅没少借荒政教导赵闳做事要有度。
起因是什么?徽音想了想,好像是赵闳阅了过往卷宗,生了感慨,说曾夸过的养济院后面竟成了闹事院,还助了商队私盐。
太傅指摘他当初就看得不够长远,看得不够全面。
放粮施粥固然是好,可解一时之饥忧,安一时之太平。但赈之太易,也惯让惰恶者生出坏心。日子一长,管理者惫懒懈怠,就更易使他们钻了空子。
参与私盐便是例证。
养济院的领头粮长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伙同上了商队行首,将其与西羌交易来的夹着青盐的皮毛料子,通过塌房暗道运送至养济院内。
经剥离获取混杂了松脂的粗盐后,再借着每月领粮放粮的职务之便,在城北粮仓领粮之时,把粗料交由特定人员换取处理好的细料,回到养济院放粮后,按金按量分与愿意参与贩盐的院人,让他们在城外赈工务农时分销至其余各处。
而巡检司稽私,向来是把商队或者那些需要运送货物的视作重点对象,对于这些一穷二白、一看身上就没几个铜板的,都是随意看看,敷衍了事。
如此,这个私盐法子在暗里一直进行了好久。
最后是由谁查出来着?徽音又出神想了一会儿,涣散黑瞳逐渐聚拢。
是顾懋。
再联系上眼前搜查喧闹,如琴弦般,她脑筋被狠狠拨了一下。
所以,那卷宗里记载的案子出自同化?顾懋来同化是为查盐?
虽说是推测,但徽音已信了八.九不离十。雁回不也说了顾懋说赵闳夸了这边的养济院。
乱麻有了头,解起来就容易,元宵夜里顾懋的自刀也自然而然被顺出了是利用行径。
徽音嘴角漾出自嘲,心里冰冷一片。
亏她还真以为是自己害了顾懋受伤,生出了愧。听荀睿说他一直昏迷不醒,还让樊嬷嬷费了工夫去打探虚实。
毕竟是真刀子真肉,也真见了血。
如今回头看,这一切倒都成了笑话。
徽音愤懑懑地想,她怎么就学不会教训!
上辈子她在顾懋手里吃了多少闷亏,怎么就记不住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就算还没摔玉结下仇怨,那他也断不会为了旁人伤了自己。
会伤,只能说是有所图。
而有所图,他就更不会让自己昏迷。不仅不会,说不定他此刻还如恶狼般藏在了某处窥伺。
徽音环看一圈。人群,河流,塌房,客店……落上对面二层那扇洞开的窗,她眼睛微眯,相望凝视。
常度正移着窥筒,视野中陡然对上双眼。
很漂亮的西施目,柔和恬静。可不知怎的,他偏从里窥出了狂风暴雨。响着无声震雷,劈着无光闪电,仿要穿过圆孔透片,噼里啪啦地给他们下一整屋猛雨。
要淹死才好。
常度后背淋出一片疙瘩,惊吓着跳开。
席箐正给偎在藤椅里的顾懋换药,旁几上摆满了各人各府送来的瓶瓶罐罐。被他这样一撞,七摇八晃。若非两人眼疾手快捞住,不然都得坠地落个粉身碎骨。
席箐瞥眼:“怎么又胡乱咋呼。”
不是胡乱。常度委屈,指头弯向了窗外:“是林,林家娘子……”她好像发现他们了!
只是潜藏的意思未能道明,又听得席箐笑他:“还称‘林’呢,你是忘了头上的那顿打?”
不提还好,一提他便觉额角的肿块胀得厉害,龇牙咧嘴起来。
这是常度在元宵夜里受的伤。
因受了顾懋点拨,且在席间又见了徽音,他想为自己在客栈绑人的莽撞行为道歉,于是叫了个婆子去请人。书院报了,姓也报了,哪知却带来了个不识的急性子。
一见着他便认作了登徒子,连解释都不肯让他说,拎上木棍就将他打成了如今这番鼻青脸肿的样。
席箐听了他哭诉,忍俊不禁:“你光说姓怎么行,林家的姑娘可不止一个。”
常度不服:“那我还说了模样。”
“怎么说的?”
“就……”他底气有些不足:“我就说了她眼睛圆圆,鼻子尖尖,嘴巴小小。”当然,还有一句夸貌美的笼统总结隐了没说。
但就这样也惹了席箐发笑,称这般模糊的描述,如何能找得到人。
常度自知肚里墨水少,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直至次日顾懋告知,他才晓得徽音是林家的外孙女,姓苏不姓林。问题根本不是出在他的描述,而是在那姓氏。
只要姓不对,就算他形容得再精准,那不也一样找不到人。
想起那夜席箐笑话,常度闷闷不乐:“我会挨上这顿打,还不全因了你。”
天降大锅,席箐停了给顾懋涂药的动作,失笑问:“怎么就成了我的问题了。”
常度哼声:“谁让你不与我说她姓苏的。”
“那顾子美不也没与你说。”
“不一样,我家主子又没机会。”
“我不一样没有机会。”
“你有!”
常度较真起来,将好几日前他们在这里审问小二发生的事一一翻出。声称当时他就指着徽音唤了“林家娘子”,但席箐听了却没与他纠正。
席箐顺着他的指引,想了想,好像确有此事。可就这样怪上他也太冤了,他那时又不知他要去找苏徽音道歉。
常度仍不罢休:“元宵夜里你知道了不也只顾着笑,没纠正。”
席箐没法,只好连连赔了不是。
顾懋见常度这般蛮缠,不自觉也想起了某人的甩锅,哼出笑。
很轻很短的一句,似水滴般,本该不被人察觉。但因着常度与席箐恰都在此时默了音,他低醇声线落在这空荡荡的屋里,便也就突兀明显。
四目转了过来,盛着不解莫名。
为掩失态,顾懋握拳轻咳。而这一震,又扯了他胸.前伤口,带出痛吟。
常度染了慌张;席箐却在低骂。
“该!”
说好了元宵那晚在水榭动手,哪想他在树梢吹了半天冷风都不见人,后来还是王府众仆慌乱,他才知此人又擅改了主意。
之前也是,明明说不露面,低调地查。
可他这是低调?
客栈出来后就变计划摘了铁面,还在元宵宴上穿了红衣张扬尽显。别说与他打了照面的薛兴旺了,现在就连街边乞儿都该知道他顾指挥来了同化,且是何样貌了。
说是这样说,但席箐手中抹药的竹片却没停下。
顾懋掀唇轻笑:“不这样又怎能看他们自乱阵脚,况且——”他微顿:“弄得满城热闹也好,不然像庞大钟一样没了命,都没多少人知晓。”
提起这茬,席箐正了脸色:“今早庞金卓还问我,他何时才能动身。”
“你告诉他快了。”
药膏糊完,顾懋从木盘拿起洁净布条,自行往身上缠了几圈,盖住了心房下那一寸多长、瞧着有些惊心的刀口。
他动作很快,都没等常度反应过来,就已在左腰处打好了结。
怎样缠绑舒适,又绕几圈合适,仿佛这些他都无需去想,双手碰了就知该如何,融进了习惯。
屋内静谧,养济院外的喧嚣隔着河都能听见,比先前更甚。
顾懋由着常度帮忙穿好外袍,凭窗而望。对面,挤挤囔囔的人群里涌动着一抹白点。
倩影模糊,似山中野矾飘落的一片雪。
他黑眸盖下,瞳色幽深。
是真的快了。最多不出三日,等火势再蔓延开些,他就放了庞金卓去衙门前敲鼓。
也放了苏徽音回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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