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季

　　南城大大小小的学校都放了寒假，平日里略显冷清的各个街道终于涌入了热闹气息。

　　钟璨把脖子上松垮的围巾重新绕好下楼，楼下的居民们围在一起烤火，夹在方言里的浑话引得大家伙发笑，旁边不谙世事的小孩扯着家长的衣角问那是什么意思，家长笑着把小孩抱到腿上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小灵通不合时宜的在口袋里响起，钟璨看到备注接通电话。

　　本就阴沉的天开始飘雨，钟璨撑开雨伞，用相同的方言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简短几句回应，然后把小灵通放回口袋，小步越过脚下蜿蜒的污水。

　　看着走远的背影，有人眼生忍不住摇醒在旁边瞌睡的房东，房东迷迷糊糊，就听见旁边人问：“阿姨，那个小妹什么时候来的？”

　　顺着旁边指的方向，房东从口袋里拿出老花镜戴上看半天，才认出那是住在四楼的学生妹。

　　“忘记了，反正高考完就搬走咯。”

　　那人从兜里拿出包烟给旁边人分，叼着烟说：“长得挺漂亮。”

　　走到十字路口，旁边摩的师傅不停吆喝，风吹得格外猛烈刺骨。

　　“去步行街多少钱？”

　　“十块最低价咯！”

　　钟璨拿十块钱给摩的师傅，跨上摩托车后座，压紧帽子围巾拉高。摩托车丝毫不受飘雨影响依旧疾驰，等过两个红绿灯抵达步行街，钟璨跳下车，忍不住把围巾围得更高，全脸只露出一双眼。

　　步行街这边多了不少人，但谁也没预料到这场忽如其来的小雨，纷纷朝着能避雨的地方跑去。钟璨走到钟洪所说的地址，抬头看去，眉心蹙起。

　　前方施工的警示牌立在路中间，蓝色挡板隔绝道路往来。

　　她拨通钟洪的电话，电话那边一片嘈杂声，说了好几遍钟洪才听清，他说了句等着挂断电话。

　　钟璨等在原地，收件箱里躺着一条未读信息，她垂眼回复。

　　女人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警示牌旁边的钟璨，高挑纤细的身形，白皙皮肤。都说女孩长得更像爸爸，女人却不觉得，钟璨应该更像她妈妈。

　　“璨璨！这边。”

　　还没看见人，钟璨先闻见一阵熏人的古龙香水的气味，白色皮草挽住她的臂弯，她抽出手移步，看见女人眼睛上新种的假睫毛，像要倒不倒的夹在墙缝里的枯草。

　　女人叫什么钟璨不知道，好像姓王。这么多年，好像就她在钟洪身边呆得最久，一个没上进心有赌瘾还家暴的男人，钟璨想不通钟洪身上有哪一点能值得一个女人留在他身边。

　　钟璨明显的躲避，女人没觉得什么，拢了拢衣服，腿上穿着加绒的透黑打底。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钟璨跟在女人身后。

　　她们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上楼，昏暗的墙角遍布潮青，空气里弥漫着难言的味道。狭窄逼仄的楼梯只容得下一人上下。

　　女人站定在铁门前，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还没敲门，门就虚虚打开一条缝，看清来人，缝推开可以进人。

　　进入房间，钟璨就被满屋的异味熏得头昏脑胀，这里比她的出租屋要小，不算大的房间开着暖气，脏乱的不像话，喝完没收斜倒的酒瓶；桌上一堆装满烟头的饮料瓶；沙发上有烟头留下的痕迹，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成年男人居住的环境。

　　女人不知道从哪拿出的香水在身边随意喷了几下。钟璨忍着喉间想吐的冲动，看向点烟的男人。

　　“爸。”

　　钟洪的脸色比之前差很多，脸颊两侧凹陷，眼珠比以前凸显，面色蜡黄。他盯着钟璨，抖了抖烟灰，“期末考得怎么样？”

　　钟璨一怔，没想到钟洪先问的会是这个，她实话实说，钟洪意义不明地哼声接着说：“钱呢？”

　　钟璨拿出一张银行卡给钟洪，她不适地咳嗽几声，“都在这张卡里了，密码是我生日。”

　　钟洪一把抽过银行卡拉开外套拉链放进内袋，然后摆摆手，“快走快走，等老子挣大钱的时候有的你享受。”

　　姓王的女人走到钟洪身边，姿态亲昵地挽住钟洪靠在他身上，不知道她在耳边说了什么，钟洪咧开嘴笑，露出因为常年抽烟酗酒的黄黑牙齿，手不老实地在女人的屁股上使劲捏了把。

　　女人佯装嗔怒握拳打在钟洪胸口，钟璨没眼看两个年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中年人在这儿调情，卡在喉咙里那股不适愈发明显。

　　“爸，那我走了。”

　　“行。”钟洪的手还在女人身上到处乱摸，他想起件事叫住转身的钟璨，“今年过年去你奶奶家，不想去就算了。”

　　然后在裤口袋里掏出张皱成一团的红色钞票，钟洪塞进钟璨手中，“别说不给你压岁钱，别忘了还有一千二没还给老子。”

　　“知道了。”钟璨没多说什么，临走前不忘把门带上。

　　听见关门的声响，钟洪急不可耐地扯开皮带，女人脱下自己的皮草外套扔进那张发黑的绿色沙发里，咸臭的气味缠绕在脖颈，耳边是急促的喘气声，女人任由钟洪在身上拱动，配合着呻吟几句，“洪哥，你可别忘了到时候要娶我啊。”

　　钟洪喘着粗气，最后挺动几下，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趴在女人的胸口上嘿嘿一笑，“那必须的，哥忘谁都不能忘你。”

　　还没等两个人缓过劲儿，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钟洪的好心情瞬间不爽，他随便套上裤子和上衣踩着拖鞋开门。

　　钟洪以为敲门的是钟璨，刚准备摆脸色说话，却看见徐宁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几个纹身大汉，他脸色骤变。

　　钟洪连忙扣好皮带，搓手谄笑，“宁姐，你怎么过来了，我这几天正要去找你呢。”

　　一口喷在钟洪脸上，徐宁身后的壮汉把钟洪双手反扣，咔嚓一声，钟洪发出惨叫声。

　　“你个狗日的钟洪，老娘差点没被你害死！”徐宁抬手在钟洪脸上左右开弓，动作干净利落，钟洪的脸上霎时浮现两个巴掌印。

　　“宁姐，你你听我说，我这次绝对能把钱还上，我，啊！”

　　徐宁懒得听他废话，下一秒猩红的烟头摁灭在钟洪的胸口，钟洪又发出一声惨叫。

　　卧室里的女人听见门口的动静慌乱不已，赶紧穿好衣服跑出来看，她看到门口的情况差点腿软。徐宁瞥了眼站在客厅不敢上前的女人，轻蔑一笑，“啧啧啧，不得了啊。”

　　“带走。”

　　女人眼睁睁看着钟洪像落水狗一样被几个人扣走，手抖着想报警，110三个数字在眼前，她猛的清醒。她差点忘了，现在报警对钟洪来说，无异于自首，她还不想被钟洪拖累，于是赶忙回到卧室，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值钱的东西。

　　收件箱上有一个红点，钟璨点开收件箱。

　　谢了小妹。

　　钟璨站起来，腿蹲得有点发麻，她向下走，删除拉黑了钟洪的电话号码，路过一道门，正好有人提着大包小包从里面出来，楼梯狭窄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

　　钟璨低头后退几步让路，女人下意识瞧了钟璨一眼，看清脸她人都怔住，钟璨怎么还在这里，她刚刚不是就已经离开了吗？

　　钟璨任由女人诧异的目光在脸上停留，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提着大包小包往下走。

　　刚刚的一切钟璨听得一清二楚，大拇指摩挲着圆润的银行卡边缘，要是钟洪多看那张银行卡几眼，就会发现卡是假的。真正的银行卡始终安静躺在她的口袋。

　　在得知钟洪的地址后，她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徐宁，她们商量好之后，徐宁那时候问她，要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怎么办？

　　钟璨摇摇头，她了解钟洪，他虽然狡猾，但是很容易被一时的喜悦冲昏分不清真假。

　　最重要的一点，钟洪不觉得钟璨敢骗他，他所谓的无上权威全都施压在钟璨身上，他盲目自信。但他从来都不了解钟璨。

　　走到楼下，连绵细雨不知何时停下，对面通往飞蛾山的公交站台只有几个人。

　　垃圾车停在马路边，环卫工人一起把垃圾桶往车上抬，垃圾混合发酵的味道飘到鼻间，胃里瞬间翻江倒海。钟璨问旁边摆摊的老板要了个塑料袋，捂着嘴跑到角落里。

　　她感觉自己的胃都要被自己哕出来。

　　拆开纸巾擦嘴，钟璨起身把塑料袋打死结扔进垃圾桶里，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钟璨？”

　　钟璨回头，是金宝意。

　　金宝意没想到自己随便出来溜也能碰见认识的人，她再次感慨南城还真是小，注意到钟璨脸色不怎么好，她走到钟璨身边关心问：“你嘴怎么这么白，吃糖吗？”

　　“不用了，我去买瓶水。”钟璨说。

　　“那我和你一起去。”金宝意自然挽上钟璨的手。

　　买完水后钟璨漱了个口，告诉金宝意自己是胃有点不舒服。

　　“你吃饭了吗？”钟璨问。

　　“没，我就是不知道吃什么才出来转的，没想到这么巧。”钟璨这么一说，金宝意的肚子也有点饿了。

　　“我知道一家米线还挺好吃的，你想吃米线吗？”钟璨说。

　　“好呀好呀。”

　　米线端上来的时候热汽涌在镜片上，钟璨取下眼镜放在旁边。

　　金宝意挑动米线放凉之后小口嗦粉，钟璨低头挑着碗里的葱花，她刚刚忘记和老板讲不要葱花。

　　不知道是谁挑起话题，两人边吃边聊，聊着聊着，金宝意发现她们之间有很多共同感兴趣的事物，要知道之前在京海她和别人聊这些的时候，对方总是没耐心或者敷衍回答。

　　“你叫我小意吧，我感觉叫全名好陌生。”金宝意说。

　　“行。对了小意，我听梁成玺说你要回京海了？”

　　“嗯，后天的票。”

　　“谢谢你之前送我的礼物。”

　　搅动着的汤匙顿住，金宝意心中疑惑，她什么时候给钟璨送礼物了，她怎么不知道？除非是有人打着她的名号给钟璨送礼物，这种老土的情节金宝意只能想到一个人。

　　“我哥告诉你了啊？”

　　钟璨点点头，金宝意重新搅动砂锅里的汤匙，若有所思。

　　她在想要不要把事实说出来。

　　礼物不是我送的，是我哥送你的，其实他喜欢你。

　　那金宝意几乎能想象到钟璨脸上会出现的疑惑，只是她有点想不通梁成玺是出于什么心理要这样做，要是这个拙劣谎言由她亲自揭穿，那还挺不好的。

　　“那你喜欢吗？”金宝意决定顺着话说下去。

　　“嗯，特别暖和。”钟璨真心实意说。

　　“那就好。”金宝意眼珠一转，她放下汤匙，双手交叉撑着下巴，“钟璨，你觉得我哥人怎么样？”

　　钟璨被辣椒呛到咳嗽，猛喝水后喉咙里那股火辣辣的灼烧感才降下去一些。

　　她总感觉在哪儿听过这话。

　　“他人很好，挺会关心人的，而且蛮细心的。”

　　能从钟璨口里听见梁成玺关心人几个字，金宝意更加确定她这个便宜老哥绝对喜欢钟璨。

　　金宝意试探性地开口：“钟璨，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钟璨一怔，然后摇头，“我目前还没有喜欢的人，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她想了想，“应该是只对我好的人吧。”

　　金宝意挑眉，托着下巴凑近钟璨看着她的眼睛笑眯眯问：“那你觉不觉得，我哥其实有点像你这个描述。”

　　梁成玺。

　　只对她好。

　　钟璨的耳朵忽然莫名发烫，她移开目光看着砂锅米线店里开到30度的空调。

　　“是吗，哈哈哈。”

　　应该是室内空调温度太高的原因，钟璨捂住发烫的脸颊，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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