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的书生变鬼王

　　天朗气清，秋意微凉。
　　一个清亮嗓音，娇而含愠，陡然冲出梨香院，惊得枝头雀鸟簌簌飞起——
　　“师姐——！”

　　春娘蹲在紫檀案几上，拽着乌姹衣袖轻晃，嗓音软糯：“师姐，师姐……”
　　“不行。”
　　乌姹不为所动，抽回衣袖，转身不理。

　　春娘身形一闪，又绕到她面前，蹲身仰脸恳求：“试一次嘛！说不定我们双剑合璧，就能破开那灵罩？”

　　乌姹声音冷清：“说了不行。”再次转身避开。

　　春娘不依不饶，又一次闪到她跟前，嘟囔道：“为什么呀……”
　　乌姹挑眉：“你嚷嚷几天了？安分些。”

　　春娘眼珠一转，又道：“你不想早日诛灭邪祟，回山受箓吗？”
　　乌姹轻笑：“想啊，不如现在就把问灵阵改作诛邪阵？”

　　春语一噎，懊恼地挠了挠脸，仍不死心：“可这穆家人坏得很呢，你去洞竹院一看便知，他们杀了多少……”
　　“跟你有什么关系！”乌姹嗔声打断，“度春娘，我阻止你是为放鹤洲考量。你听不听我的话？”

　　春娘咬唇，急得团团转。
　　问灵阵已勾出众鬼执念，如今它们怨气缠身，不过几日便会魂飞魄散。到那时，穆家罪行再无人知，岂不任他们逍遥法外？

　　她忽然灵光一现，顿住脚步：“那我去请师父！她定能破开灵罩，查明穆家与谁勾结！”说罢便要往外冲。

　　“站住！”乌姹蹙眉喝止，“你还真敢？这灵罩灵力强横，必是五大仙门中位高权重者所设。你是想为放鹤洲树敌不成？”

　　春娘身形一滞，清亮茶眸漾出惶惑，头一次遇到如此难题，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穆野温润的嗓音传来：“凤翎仙子，青鸾仙子，穆野冒昧，可否叨扰片刻？”

　　乌姹淡声道：“进。”

　　穆野衣袂轻飘步入，身后随着十余名小厮，抬着数十个精致木匣，几乎占去半间屋子。

　　他含笑一礼：“些微妆奁胭脂、锦衣绸缎并糕点玩物，聊表心意。凡俗之物，望仙子笑纳。”

　　乌姹慵懒倚在玫瑰椅中，嗤笑：“四公子这般阵仗，莫非是得道飞升了？让我等也沾沾光。”

　　穆野垂首：“仙凡有别，仙子说笑了。”取出两张泥金帖恭敬奉上。
　　春娘跳下椅子便接过来瞧，低喃：“喜帖？”

　　穆野道：“后日伯父设定名宴，确立家族继承人。万望二位仙子赏光，做个见证。”

　　乌姹毒舌依旧：“穆家鸡飞狗跳，此时立继承人？矮子里拔高个，也就四公子勉强能看。”

　　穆野笑意不减，躬身道：“此事伯父自有裁夺，穆野不敢妄自揣测。”

　　春娘腮帮子鼓鼓的，蹙起小山眉：“我能不去么？”

　　穆野笑容温煦：“青鸾仙子可一定要来，穆野特意搜罗各地特色蜜饯果子，嘱咐厨院要好好为仙子做上一大桌呢。”

　　又寒暄几句，穆野告辞离去。

　　春娘敛容，望着他背影，脑海闪过救明怜那夜，穆文接过她拿到的共心琉璃龛，跪地所言——

　　“万事尽备，只待穆野受位之日……若不成功，一切后果，皆由我承担。”

　　**

　　定名宴之日，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秋雨散着凉气，洇入这已支离破碎的宅院。
　　近日穆家死的死、走的走，一派萧条。
　　穆守义筋疲力尽，归家心神恍惚，上朝也魂不守舍。
　　以至于，宅中少了一个人，绕过他密如织网的朝中同党，直达天听，他也浑然不觉。

　　宴会比之春、乌二人初入府时，阵容不减，格局却已大变。
　　穆守义居主位，客位为春、乌二仙，其下，左侧首位，竟非嫡长子，甚至非穆守义亲儿子，而是过继而来的四公子，穆野。再往下，才依次为嫡子穆珲，二公子穆珍，三公子穆琏。

　　宾客皆是明眼人。宴中推杯换盏，所敬之人，皆从原来的大公子，换作了今日的四公子。

　　穆野本就温润知礼，如今面对族中众人，应答得体，处处周全，引得众人喜笑颜开，一派齐乐融融。

　　突然，有一宾客起身，竟举杯朝向了大公子。他道：“久闻大公子精通礼乐，不知今日盛宴，可曾留意这奏乐之技？
　　“听闻乐师昨夜皆被四公子调教过，如今这宫商角徵羽……究竟该如何品鉴才是？”
　　语中讥讽之意，任谁都听得出。

　　穆珲正强忍滔滔怒气，埋头吃喝，只求宴席早些过去才好。此时忽遭刁难，哪里反应得过来，下意识便抬眼，看侍奉在侧，静静布菜的穆文。

　　穆文面色沉静，低声道：“禀公子，可答：乐之道，在合不在争。宫商相谐乃显贵气，独奏强音反失雍容。”

　　穆珲即刻高声应承：“乐之道，何须多问！自然是谁贵便听谁的，四弟既已独自掌权，那便皆归他管！”

　　满堂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压抑不住的嗤笑。
　　穆守义捏着银盏，重重放在桌案，厉叱：“愚不可及！”他起身拂袖，怒道，“你四弟才华出众，自然事事理得妥贴！若非他淡泊知礼，何时轮得到你这蠢物对他发牢骚！”

　　穆珲如遭雷击，即刻爬出桌案，连连扣首：“父亲息怒！儿子……儿子没发牢骚……是……”
　　他瞥一眼身后跪伏的穆文，突然站起来，指着穆文洁白的脊背：
　　“是他让我这么说的！父亲，这话儿子也不想说的，是他非这么教我！”

　　穆守义气得发抖：“你！”

　　“父亲，”穆野从容离席，提袍跪地，“大哥近日贵体欠安，难免一时失言，还请您念在他素日淳厚，宽恕他这一回。”

　　穆守义轻揉太阳穴，叹道：“你若能有野儿一半的沉稳识体，我又何须如此劳神？罢了，看在敏行为你求情的份上，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还不快谢过你四弟！”

　　穆珲听着，只觉胸中怒火蹭蹭往上窜，他突然不管不顾，抬脚将穆文踹翻在地，喝道：“狗奴才！教你乱说话！”

　　春娘在上看得分明，清眸一凛，拍案便站起来。
　　身旁乌姹正举杯啜酒，托着额头瞧热闹，看也不看春娘，便知她要干什么，顺手就将她按了回去。

　　周遭唏嘘声渐起。
　　穆野忙道：“大哥不可！”
　　“逆子，逆子！”穆守义一把掷出一只瓷盏。

　　瓷盏哗啦碎在穆珲脚边，穆珲一惊，慌乱跪在地上。
　　穆守义看着伏地不敢出声的穆文，愈觉此仆无能，累主受辱，冷声道：“还有你这奴才！净出蠢主意！留你何用！来人——”

　　“父亲息怒，”穆野出声打断，恳切道，“此仆有错，确该严惩。但今日宾客众多，行刑恐扰雅兴。儿子不才，愿代父亲管教此仆。若再有不妥，儿子定亲自严惩，给大哥一个交代。”

　　穆守义疲惫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一个奴才而已，你既觉得有用，便带走吧。他再行差踏错，我唯你是问。”

　　穆野躬身：“谢父亲信任，儿子定不负所托。”

　　重新站直归座，瞥向穆文，眼中隐有得意之色。
　　穆文亦起身，垂着眼，默默跟去了穆野身后。
　　春娘在上瞧着，一张小脸忧心忡忡，连手中樱桃煎也吃不香了。

　　乐声复起。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正浓，穆守义举杯起身，对族中众人道：
　　“今日借盛宴之机，老夫有一要事宣告。
　　“敏行虽为过继之子，但秉性纯良，才德兼备，近日协理府务井井有条，更得仙师青睐。
　　“老夫决意立穆野为穆氏少主，日后承袭家业，还望诸位多加扶持。”

　　穆野讶然起身，道：“父亲三思！儿子资历浅薄，上又有三位兄长，皆贤于我。尤其大哥嫡长之身，多年来……”

　　穆守义抬手打断：“休再提那孽障！穆氏基业，岂可托于庸碌之徒？为父观察多年，唯你具治家之才，容人之量。此事已决，毋庸再议。”

　　穆野撩袍三叩首，起身时眼眶微红。
　　他一一向宾客行揖礼：“穆野蒙父亲错爱，实惶恐难安。惟愿勤勉尽力，不负长辈期许。日后还赖诸位叔伯兄弟多多指教。”

　　众宾客纷纷起身贺喜。几位族老相视颔首，年轻子弟争先恐后向穆野方向举杯，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穆野举杯，行至族中长老座下，一一行礼敬酒。
　　随即，步履从容，笑意温润，行至主宾席，春、乌二仙之前。
　　穆文垂首敛目，随在他身后半步之处。

　　穆野深深一揖：“二位仙子驾临，穆家蓬荜生辉。今日穆野能得父亲和族中长辈信奉，全赖二位仙子坐镇，邪祟不侵，家宅得宁，此杯，穆野敬二位仙子！”

　　乌姹慵懒靠在椅中，坦然受他一礼，嘴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
　　她嗓音懒散：“四公子言重，是你自己手段了得，与我们何干？这杯酒，我受了。”
　　慢条斯理执酒杯，浅啜一口，算是给足了面子。

　　穆野仿佛得到莫大赏赐，将酒一饮而尽。
　　转向春娘时，却见春娘茶色水眸正同穆文对视，二人眸光澄澈，笼着无形的默契，容不得外人插足。

　　他眸中闪过一缕阴翳。只一瞬，便又笑得完美：“青鸾仙子，府中糕点蜜饯可还合口？若有其他需求，但凭吩咐。”

　　春娘正瞧着穆文发呆，闻言，眨眨眼：“啊，什么？”

　　穆野垂眸微笑，忽转向垂首恭立身后的穆文，道：“浴沂，愣着做什么？还不替我为青鸾仙子斟酒？仙子于你有恩，理当由你亲自敬谢。”
　　语气亲昵自然，同时，居高临下。

　　穆文依言上前，修手的手执起酒壶，躬身时，身上浓浓墨香，与春娘草木清气缠绕交融。倒酒动作一丝不苟，全程恭顺垂眼，不敢看春娘。

　　他缓缓屈膝跪地，垂着头，高举酒盏，清润嗓音说着卑微至极的话：“贱奴蒙仙子垂怜，万死难报。此酒浊陋，恐污仙唇，但主人之命不敢违，恳请仙子浅尝，全奴尽责之心。”

　　春娘小脸紧绷，指尖猛地收紧，白玉酒盏霎时浮现裂痕。

　　穆野却修眉微挑，嘴角不可抑制轻轻勾起。他温言：“浴沂真是越发懂事了，如此，方不负仙子为你耗费仙力，涤荡污浊之恩。”

　　穆文身形微微一颤，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触及冰冷地面。他双臂因久悬而微微发着抖，裸露的后颈苍白脆弱，任人拿捏。

　　春娘一掌掀了他手中酒杯，同时拍案而起，气得两腮晕着潮红：“你何必如此辱他！”

　　乌姹不赞同地摇头，拽春娘衣袖拉她坐下，啧一声，道：“区区卑贱奴仆，如此动气，成何体统？”

　　穆野敛衣赔礼：“青鸾仙子仁民爱物，是穆野思虑不周。”垂眸看向惶恐伏地的穆文，“浴沂快起来吧，你这副模样，仙子不喜。”

　　穆文肩头几不可察颤了颤，低声道：“是。”

　　穆野行礼告退，起身时眉飞色舞。他从未如此意气风发，只觉一切尽在掌握，步履生风，姿态优雅，准备前往下一桌。

　　就在此时！
　　厅外传来隆隆奔跑声，急促而沉重，伴随甲胄相击的冰冷声音。
　　哐当——！
　　宴厅大门被猛地撞开！

　　守门小厮连滚带爬跌入厅内，凄厉尖嚎：“老爷！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官兵！已经把府邸团团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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