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故城

　　当警察来到家里把江东带走时，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记得自己最近得罪过什么人。

　　在故城，不论是商场还是官场上，他都有些人脉，他觉得等调查一下，上下聊一聊误会解开，事情也就有转机了。

　　面对小乔拽着他胳膊的手，他还淡定的安慰她没事，没多久就能回来，让她别担心。

　　他不知道的是，对他的实名举报，是直接告到省里去的，绕过了故城当地的官员，而且他的那些人脉，如今也都一起被带走了。

　　正逢省里领导班子换届后的敏感时期，新官上任三把火，正要拿下面某些不和路子的人开刀呢。

　　看着爸爸被警察带走坐进警车里，尽管被他安慰没事，小乔心中的惶恐和担忧还是铺天盖地的席来。

　　她忙给爸爸公司里的两个叔叔打电话，这两人和爸爸是老朋友，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结果都没有打通。

　　最后打到公司前台才知道，早上有警察过来把他们带走了，她心中的不安越发扩散。

　　她给张澜打电话，想和他诉说她的害怕与恐慌，或许他还能给她出出注意。

　　可该死的，今天就连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她想起刚刚警察的话，可以通过律师了解嫌疑人的情况，她忙问公司前台要了爸爸公司李律师的电话。

　　那边接电话倒是很快，告诉她已经知道了这个事，人已经过来看守所了，正在等着警察安排时间见他父亲，让小乔等他消息。

　　小乔心下稍定，但还是惶惶不安，张澜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一晚上把手机攥在手里等着李律师的电话，翻来覆去也没睡着。
　　早上八点的时候，终于等到了李律师的电话，说他马上到她家，要和她当面说一下她爸爸的情况，她爸爸也有事情委托他问她。

　　“张天凯是谁？他的死和我爸爸有关？”小乔满是疑问。

　　“江总是公司法人，确切的说，他公司每一个工程或者员工出事，他都是有责任的。”李律师耐心的和她解释。

　　“这个案子本来已经定案了，但前几天有人向省里实名举报当年这个案子的判决有问题，死者张天凯是因为你爸爸公司里有人把安全带动了手脚、以次充好导致的死亡，而且对这个案子的判决涉嫌官商勾结和徇私舞弊。”李律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而且，这个实名举报的人，你爸爸说你认识，叫张澜，死者张天凯是他的父亲。”

　　“什么！是张澜举报的我爸爸？张天凯是张澜的爸爸？天啊......”

　　李律师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每一句话都另她震惊，她不自觉的用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膝盖。

　　“是的，这也是江总让我问你的一件事，你知道张澜有没有进过他的书房吗？从警察审讯的内容来看，他觉得是有人拿了他书房里放着的一部旧手机，他怀疑是张澜拿走的。”

　　张澜在书房里拿了爸爸的手机去举报？

　　小乔觉得一道道惊雷接连不断的奔着她劈斩而下，把她灼烧的四分五裂、体无完肤。

　　她心中坚定不移的堡垒瞬间坍塌，那是她用毫无保留的信赖和引以为傲的温情建造的。

　　哈，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笑话。

　　她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愚蠢、可笑、可怜。

　　“他进去过，是我让他进去的。”她游魂一样说出这句话。

　　送走李律师后，她开始疯狂的给张澜打电话。

　　没人接听，她就给张博打、给何敏行打、给赵家豪打，给所有和他有关的人打。

　　没人知道他在哪，都说这两天没看见他。

　　她让李叔开车送她到张澜家。

　　她觉得自己疯了，但她一定要找到他，当面问问他这一切。

　　她没有上楼，在楼下大声喊他。

　　“张澜，你下来。”

　　“我知道你在家。”

　　然后就站在车旁静静的等他。

　　不一会儿，破旧的单元门里出现个头发混乱、下巴冒着青茬的颓唐身影。

　　“你终于敢出来了，装缩头乌龟的感觉好吗？”她语气嘲讽，说出了她这辈子说的最刻薄的一句话。

　　原来她也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高洁文雅，现实会把每一个自诩清高的人碾踩在脚下，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张澜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站定，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拖鞋。

　　匆忙跑下来，他没有换鞋。

　　对她刚才说的话仿佛置若罔闻。

　　“那天进我爸爸书房，你拿了他的旧手机是吗？是你去省局举报的他？”她语音高亢，声声质问中，眼里似要涌出火来。

　　“你是哑巴吗？你给我说话！”

　　张澜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她，她声音尖锐，近乎嘶吼。

　　“是我做的。”

　　他被她刚才的声音惊的抖了一下，仍旧低头看着脚下，语气平静的回答，竟似有几分释然。

　　这几天，他不敢接电话、不敢看消息，就是怕听到她的质问。

　　然而听不到、看不到不代表这些困扰不存在。

　　他无法想象小乔知道这件事的样子，伤心？愤怒？抑或憎恨？她的每一种情绪都焦灼着他，另他寝食难安。

　　更不敢想她会对他说出什么话，如果她说恨他、要离开他怎么办？那是他无法承受的。

　　痛苦与恐惧时刻环绕着他，让他无力挣扎。

　　今天她来了，也好，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呵，很好，真好。”

　　“我爸爸坐牢了你开心了是吧？”

　　小乔眼中哀哀含泪，干裂的嘴角却还带着嘲讽的笑，憔悴的样子仿佛随时要倒下了似的。

　　张澜看不得她这样。

　　他上前把她搂进怀里，感觉到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心里的痛简直无以言表，只能更加用力的紧紧搂着她。

　　“对不起，小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眶也红了。

　　“那是从小疼我爱我的爸爸啊，我不能让他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的人必须要付出代价。”他牙齿紧绷，语气里透着决绝。

　　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平缓，“我知道他的死和你爸爸无关，但他不应该包庇他们，还替他们隐瞒真相。”

　　“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害你难过，真的很抱歉。”说完，他眼里也流泪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爸爸的？你是故意找借口进我爸书房的吗？”小乔语气轻飘似游魂。

　　“不是，我没有故意找借口。”

　　“那天真是何敏行找我要文件，你听到他打的电话了，在书房里我是找手机数据线，无意中发现的那个手机，那两天正好有人告诉我这件事和你爸爸的公司有关，我产生了怀疑，才想要看一看里面的内容。”

　　他认真的和她解释，他没有利用她，也不是因为他爸爸的事情才接近她，张澜不想让她误会。

　　小乔静静的待在他的怀里，久到张澜以为或许她真的原谅了她，听见她开口说：

　　“张澜，我理解你的选择，如果我是你，我觉得我也会做和你一样的选择。”

　　他心中绷着的弦放松了一点，听见她重重的的呼了口气，接下来的话似乎要耗费她很大的心力。

　　“你爱你的爸爸，可我也爱我爸爸，这么多年来，我和他相依为命，他又当爹又当妈的把我养大，只要他有的，他愿意把一切都给我，并且不求我给他任何的回报，你懂吗？”

　　她哽咽了一下，“我爱我爸爸，所以我决不会和一个害他坐牢的人在一起。我们父亲之间这样的情况，我们也不适合再在一起，就这样分开吧，别再联系了。”

　　说完，她从张澜胸口直起身要走。

　　听到后面她说两人分开别再联系时，张澜已是心神俱裂。

　　她倏的从他胸前离开，他心中的惶恐再也克制不住了，仿佛现在不拉住她，她就要从他的世界里飞走了一样。

　　趁她转身之际，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他想说“小乔，别走，求你别走。”

　　话还没出口，“啪！”一声清脆的把掌席卷了他的面门。

　　“别让我恨你！”小乔回头说出了这句话。

　　她眼眶通红，脸上早已是一片湿润，怒视着他的眼里似有恨意。

　　他被那目光刺痛，惊惶的一下子松开了手。

　　小乔坐上车子离去，没有再回头，留张澜一人在原地怔愣。

　　回到家里，小乔又接到了李律师的电话，说是当前的情况对他父亲很不利，他父亲会被判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只能尽量争取，减少刑期的时长。

　　小乔觉得自己的心沉甸甸的，落不到底，妈妈病重躺在床上时那种凄惶无依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拜托、感谢了李律师一番，她才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她请了假没去学校上课，家里的王阿姨她也给放了假。

　　她一个人待在家里等消息，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白天黑夜的放在身边，生怕错过什么消息。

　　白天就不停的跳舞，把自己会的舞蹈曲目全都跳了一遍，到头了又重新来过。

　　饿了就自己煮点白水面条吃。

　　晚上虽然也会失眠，但白天跳舞体力耗尽，最后倒也能睡着，不至于睁着眼睛到天明。

　　中间她小姨从美国打了通电话过来，很担心她，说已经和这边的律师联系上了，会跟着她爸爸的事情，最近能从那边回国的航班要几天后才有，让她等她回来，小乔乖乖答应，心里好像也有了点期待。

　　至于张澜，她很少想起，她觉得自己生来该是个圣人，断情绝爱这种事似乎适应的比谁都快。

　　只在有时看到他送她的东西时，心里会涌上一丝刺痛，又很快被自己抹平。

　　索性把这些东西都装箱收拾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这天早上她浑浑噩噩的起来，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摸摸额头，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发烧。

　　去楼下找药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李律师。

　　估计是爸爸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她快速按了接听键。

　　“喂。”她的嗓音有些哑。

　　那边的李律师的声音却急促而焦急。

　　“小乔，你在家吗？赶紧走，出去避一避，过两天再回来。”

　　小乔惊讶而不解，非要李律师说出原因才肯离开。

　　原来在他父亲被带走之前，公司和银行贷了很大一笔钱，斥重资开发了一个度假山庄的项目，这个项目占用了公司的几乎全部现金流，公司运作起来本就有些吃力，现在已经进行到一半，就等着竣工后开业缓解公司的现金压力。但之前她父亲和公司的几个高管都被带走，银行断了公司的资金支持，后面的工程无法继续，下面的供应商和包工头也不知道从哪知道了公司现在的情况，担心项目烂尾付不出工资，纷纷找来公司要之前的欠款。

　　刚才在公司闹了一通，找不到负责的人，不知从哪里查到到了江东家里的地址，一群人已经过去了。

　　匆匆挂了电话，小乔跑去楼上穿衣服，还在想着要不要带几件衣服走，就听见外面大门传来猛烈的拍击声，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粗旷的叫喊声。

　　小乔打开楼内的可视化对讲机，发现大门外面呜呜泱泱站了一群人，把门口堵的水泄不通，人群中有几人大喊着“出来”、“欠债还钱”的话，旁边还拉了一个”还我血汗钱”的条幅。

　　小乔惊慌害怕极了，再无心去想该带什么衣服，颤抖着开了别墅内的楼门，蹑手蹑脚的跑到了别墅后面。

　　前面一定出不去了，她想从别墅后面悄悄跳出去。

　　别墅有个后门，但平时不开，钥匙小乔根本不知道放在哪里。

　　墙体有2米高，好在后墙里面有几个闲置的木箱子，全部叠起来正好能让小乔爬到墙头。

　　小乔刚爬上去，“duang”的一声，听见别墅大门那里响起重物尖锐的砸门声，接下来又是接连不断的猛烈撞击。

　　她心跳如鼓，本就因发烧而虚弱的身体此刻更是汗流浃背。

　　惊慌失措间，闭着眼睛纵身就跳了下去。

　　“叱...刹...”伴随着轮胎的突然地刹紧声，“砰”的响起了一声闷响。

　　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她。

　　她感觉似乎有人过来了，在她旁边呼唤她，但她太累了，眼睫用力眨了眨，最后轻轻的闭上了眼。

　　后面的记忆都是碎片与混乱。

　　她看见了小姨，她是好干净利落的一个人，但她那时头发凌乱、眼皮红肿，好狼狈的样子。

　　小乔笑她现在好丑，但她说自己还是很喜欢她，小姨听后却呜呜的哭了。

　　后来没多久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的腿好痛，夜里都睡不着觉。

　　她看见医生过来和小姨讲话，神情严肃，好像说她的腿已经发炎感染，必须要尽快做决定。

　　半睡半醒之间，她听见小姨和她说：“以后不跳舞了行吗？乔乔这么聪明还能做很多事情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了，她说了什么，大概是“不跳舞我会死的”，还是“不跳舞我宁可死。”

　　她记不清了。

　　小姨却发火了，她毫无征兆的大吼起来。

　　说了类似“我要你活着啊”、“人得先有命活”之类的话，吼完她又呜呜哭了起来。

　　小乔妈妈说过：你小姨一向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性子有时候比男孩子还皮。

　　她这样确实很少见。

　　她觉得自己太疼了了，腿疼，心脏也疼，疼的她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法安慰她。

　　后来小姨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有温热的毛巾触到她眼睛上、脸颊上，这温暖的感觉慰藉了她的心，连带着疼痛似乎也稍缓了一些。

　　后来的事似乎尽是痛苦，她每每想起，便不知不觉要流泪。

　　她便不再回忆，后来竟真的记不清了，连她的记忆也在帮着她忘记。

　　真好。

　　当她再次进入校园的时候，已经能坦然接受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算是涅槃重生，过去的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她在美国读了新的专业，没有很喜欢，也没什么可讨厌的。

　　跳舞对她而言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梦，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她有意避开了所有和舞蹈有关的东西，舞蹈鞋、舞蹈比赛、过去的同学，连看舞蹈剧这个爱好她也一并放弃了。

　　看不见了就不会总想着，时间长了，就会彻底忘记。

　　她也能领悟几分乌龟的缩头哲学了。

　　在学校里她不太喜欢社交，只是很专心的读书。

　　两年后她修完了所有课程毕业后，在美国工作了一段时间，爸爸快出狱了，她和小姨说想回国。

　　小姨同意了，但还是不放心她的身体，三天两头的打电话嘱咐她，虽然她只比自己大七岁，但她觉得她好像越来越像她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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