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悉之眼

作者:安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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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草匣子”


      那事发生在谢泼德十六岁时。
      经此一事,他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无力回天。
      阿帕拉鹅谷迎来了这一年中最不稳定的时节,太阳与月亮肆意妄为地轮换,没人能准确预测下一刻天际是黑幕还是白昼。
      某个晴朗的白夜,黄昏还未过去,黎明就接踵而至。
      谢泼德那时还是个机灵狡黠的少年,家境殷实,活得无忧无虑。
      他们那时候还活得很幸福。
      谢泼德一家住在阿帕拉鹅谷底最繁茂的城镇中,家族世世代代经营一家旅店。
      祖上曾阔过一大段时间,现在过得也宽裕。大理石墙砖,蓝白条纹的漂亮旗幡,透亮的玻璃窗镶着金纹鸢尾花,纱幔像云朵一样柔软。
      高高的塔楼像个威严的巨人似的镇守在旅店身后,非常惹眼。
      为了让他学会一门手艺,谢泼德早早就被被家人打发去镇上唯一的磨坊工作。
      他干的很不错,机灵识趣会来事,巧舌如簧,磨坊主对他很满意。
      一双罕见的漂亮绿瞳,像祖母绿的澄澈玉石那样美丽。
      面容俊朗,下巴剃得干净;眼底清亮,干活勤快,衣袖常常掖到一起扣好,露出小臂紧实流畅的肌肉。
      一双玫瑰色的唇能说会道,温柔又耐心,也很会讨人欢心,镇子里的姑娘们大多也都暗自倾心于他。
      不过谢泼德对风花雪月从来没什么心情。
      他的真实性情远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开朗,家族的诅咒与秘密始终像阴云一样重重压在他心头,经久不散。
      他幼时也有梦想,那正是少年开怀畅想未来的年纪。
      他想象自己是一名水手,跟着镇上那名退休船长一起在海面飘荡。海上的日子一定有哭有笑,但谢泼德愿意漂流,愿意过那样的苦日子。
      他们会在太阳的暴晒下捕鱼,在风浪中扬起船帆,拉紧帆绳。夜晚星光灿烂,不劳作的时候,他会和那些水手一起蹲在船尾,边欣赏海水卷起的泡沫边嚼着烟草。
      可那一切的欢愉都终究只是不可触及的白日美梦。
      他和他的家族都不能离开阿帕拉鹅谷,如果有人触及边缘,则会迎来神明的警示。
      现在的他没那么多宏伟的梦想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和妹妹一起活下去。
      可惜造化弄人,这纯洁少年的简单心愿终究也不能得到满足。
      那天恰好是白夜,暴风自远处山崖顶召起,逐渐具象成阴沉昏暗的颜色。
      前一刻涌动的乌云还有着征伐一切的气魄,下一秒乌压压的天空就被硬生生撕破了个口子。
      接着太阳直射向地面,像一把利刃一样捅开沉重的厚厚云层。
      又恍又刺眼的白光彻亮,简直像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竭力撕扯着人的双眼。
      磨坊院子里,谢泼德轻轻从橡木桶上跳下去。
      他很担心妹妹,妹妹一向很黏他。在不出门的日子里,妹妹会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圆滚滚的、走路时像个一蹦一跳的野兔子。
      他窥见变幻的天色,紧张压抑的心情像喷薄而出的热泉一样。
      不安是麻醉的刀尖,少年蹙起的眉毛越来越紧。
      磨坊主看出了他的不安,一边呵呵地笑,一边在心底暗暗感叹:“年轻人果然还是沉不住气。”
      谢泼德谢过那位可靠善良的大人,着急忙慌地把马牵向后院,栓好后直接翻墙抄近路回家。
      他总觉得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不安的神经在脑内一蹦一蹦,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他得赶紧回家。
      少年在小巷里急匆匆奔跑,绕进空无一人的大街。
      “……”
      小镇静的可怕,谢泼德心底的不安感越来越强。
      本该出现在此的商人和叫卖声都消失了,街上也没有一位行人。
      路边商贩的铺子还在,杂耍卖艺人的蛇还好端端待在笼子里,舞娘的彩鞋被人随意扔在一边。
      谢泼德加快脚步,在心底不住地安慰着自己,努力去忽略身边的一切不同寻常。
      空气像一片死气沉沉的池水,枯枝败叶沉浮其中,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灰墙屹立在那里。
      “……该死。”
      当他看见门口那面凭空出现的灰墙时,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
      但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他早就知晓,家族的诅咒像令人疯狂的牢笼。
      他们不能离开此地,不能自作主张,更不能踏足神明享有的那座尖塔。
      前代族人疯狂的的“贪欲”使后人别无选择。
      塔楼底下关押的怪物可能已经被释放了,捆在它躯体之上铮铮的冷硬铁索、打至骨缝深处的十二道刑枷,也许都已经被神明收回了。
      门口那几道湿漉漉的条纹痕迹正彰显了神明的“馈赠”。
      此刻正是那怪物复仇的时刻。
      谢泼德不敢后退,一步跨进大门,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妹妹的身影。
      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
      可当他赶到时已经太迟了。
      比他先一步到来的是食尸虫,它们天生的敏锐嗅觉在觅食中派上了“大用场”。
      在那所漂亮的洁白大理石房子里,有三具尸体:两头牲畜,一个小孩儿。
      两头红山羊的四只蹄子绑在一起,被倒吊在后院的房梁之上。
      那地方又偏僻又昏暗,灰暗的影子像细长的血管那样蠢蠢欲动,伸展,游走,逐渐遍布整个城镇。
      那两头红山羊的尸体已经干瘪,地上也没有流淌的血液。
      这表示这两头牲畜并不是死在这儿的,它们应当是弊亡于他处,而尸体则是被暴力托运来的。
      它们的蹄子和小腿处都有明显的磨痕,皮肉翻来,它们的尸体一定是拖行过来的。
      不过真相到底是什么,对食尸虫们来说并不重要。
      它们只关心食物,干瘪的食物当然不能称得上美味。
      它们更倾向于肉质鲜嫩,腐败时间更短的那具尸体……比如那个小孩子。
      于是食尸虫们奔走相告:那里不仅有浓稠的新鲜血液,还有鲜嫩可口的绿色眼珠子——但只有两枚,先到先得!
      越来越多的虫子加入其中,它们嗡嗡地成群结队,白压压的像死神的化身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入二楼那个不起眼的小房间。
      那些虫子先是在狭窄的房间里巡视一番,接着锁定了那个散发着臭气的衣柜。
      一只接一只从窄小的缝隙里穿行,密密麻麻地叮在死者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吸饱了血液,从灰白变成鲜艳的赤红。
      它们呜呜嗡嗡地兴奋大叫,似乎只为了发出一声嘲讽。
      谢泼德跟着密密麻麻的虫群,冲进妹妹的房间,猛地推开衣柜,妹妹的身体立刻像被剪断花茎的花盘那样骨碌碌掉了出来。
      她已经没有气息了,少年颤抖着手,把叮在她皮肉上那些一粒粒的恶心虫子全部都赶走。
      扒开枯草似的干枯头发,一条弯弯曲曲的可怖裂缝自妹妹的头颅顶蔓延下来,溢出象征死亡的赤红鲜血。
      她大张着嘴,一副惊恐的神色。
      她的两只眼睛睁地异常大,两腮浮肿,纤细的脖颈上有一道青紫的勒痕,皮肤苍白的如溺死的水鬼一般。
      盛放她尸体的柜子里还出现了可疑的水痕,散发着死鱼、腥臭藻类和湖水的潮湿气息。
      浓浓的雾气源源不断地从她口中溢出,她喉咙深处还有什么黏腻的不明生物在咕噜咕噜作响,呼之欲出。
      那是什么……怪物!?
      少年惊得踉跄着后退,他终于意识到害怕了。
      但一切为时已晚。
      那东西已经出动了,像某种智慧生物一样有预谋地伏击,有预谋地引人前来,走进属于这东西的圈套。
      谢泼德的身体顿时被一声恐怖的尖啸喝住了,动弹不得。
      恐惧与不安在心底蔓延,那声啸音像某种坠落在乱石堆里却不甘死的可怜动物,它的鬼魂一边呜咽一边恐吓。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可抗的魔力,迫使谢泼德不得不顺从下去。
      少年先前澄澈的眼睛顿时变得困惑、浑浊不清,但没忘记自己的妹妹,他拖着那具苍白的尸体机械地一步步往外走。
      就在这时,一个晦暗的影子钻破妹妹的喉咙,把血红的尸肉和苍白阴郁如铅粉的喉骨通通展示出来。
      从妹妹的尸体里出来,那个晦暗的影子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城镇,像某种生物游走的血管一样,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各处。
      浓稠的雾气源源不断地从这晦暗黑影的庞大身躯里涌出,给整个小镇刷上了苍白如尸体的死寂。
      宽敞的黑橡木墙板凝筑成一面灰墙,诡异而炽热。
      谢泼德洁白的颈子被纤细如丝线的苍白雾气一圈圈缠绕,像寄生植物那样,探进他澄澈的绿眼睛里扎根。
      那面灰墙屹立在谢泼德面前,黑橡木墙板上凭空多出来许多参差错落的石砖,蔓延的干燥苔藓被一种世外之力绘制出一个可怖的形状——属于死亡的形状。
      少年恍惚着,甚至忘记了恐惧。
      他被迫着顺从低头,却像囚笼里的麻雀那样一下又一下狠狠撞击那面可怖的墙,直到美丽的脸庞上鲜血淋漓。
      晦暗影子的怪物并不像谢泼德先前预想的那样拥有实体。
      恰恰相反,它像人心底的恐惧那样挥之不去。
      它的身影无处不在,这是神明的默许。
      最终少年的颈子折断了,像个断裂的精致木偶那样瘫在一处,硬挺挺的骨架畸形地折叠在一起。
      可纵使到了这个可怜的地步,那怪物还是没放过他。
      晦暗的影子把整个小镇划分成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后,把血管状蠕动的触手又伸向了谢泼德。
      神明默许了这场灾难,祂的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儿,却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
      那怪物见状更加疯狂,它正准备酝酿一个更加疯狂的阴谋。
      于是它耸动着它的血管,密密麻麻将少年的身体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运用自己诡异的怪力、无形的力量将少年漂亮稚嫩的脸刻蚀成一个狰狞的羊头。
      而他本该装着跳动心脏的胸腔也空如白夜,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匣子。
      精致,漂亮,空洞。
      这就是“神”的杰作。
      接着他怀里的妹妹也逐渐醒来,睁开迷蒙的绿色眼瞳,天真如初。
      她身体上的所有伤口都被那种浓稠的白雾填满了,渐渐在外表恢复如初。
      谢泼德倒吊的双亲从房梁上苏醒,眼中带着同样的迷蒙,还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恨。
      那个小女孩从谢泼德怀里挣脱,遵从某种“意志”向外走去,直到路过庭院里的水井,像失足的游人那样砰——地投井而去。
      就在小女孩落水的那一刻,整个城镇又恢复了平静。
      万物仿佛同时一颤,接着飘窗的纱幔在一瞬间疯狂起来,又在一瞬后沉默如濒死的水蛇。
      人们像是没有灾难的记忆一样,接着投入到忙碌的劳作中去。
      谢泼德的双亲也从红山羊变回了人形,对这场神明的“降罪”也没有丝毫记忆。
      只有谢泼德记得一切,但没有人相信他,他被怀疑是疯子。
      腐烂的稻草还未塞满他的腹腔时,他就已经像个呆滞僵硬的假人一样,开始不分昼夜地垂死叫唤。
      他拉缰赶鹿,这辆雪车便开始在冰湖上平稳穿行。
      在阿帕拉鹅谷的上端,城堡坐落的地方。
      巫师蓬着混乱的花白头发,比起衣服,他的袍子更像是一张灰溜溜的老鼠皮。他手持金杖,浑浊的眼珠里闪着贪婪的光。
      “我神圣的,尊敬的王,您的功绩值得任何天使为您歌颂,请赐予我为您效力的权利,我的一定能祝您登上无上荣光之天国……”
      国王高坐在宝石与黄金堆砌成的王座之上,用沉默与苛刻掩饰他的贪婪和兴奋。
      他对侍从说:“拿来。”
      侍从捧出金光闪闪的托盘,里面盛满黄金与珠宝。
      巫师匆匆看了一眼,低下头不再言语。当他再度抬起头时,脸上是癫狂不已的神色。
      国王对侍从高呼:“都进来!”
      一队步伐整齐的侍卫踏入大殿,沉默与尖锐的气息同时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扩张。
      雪白银亮的剑刃在一瞬出窍,剑光匆匆而逝。
      阿斯坎在杀了那个巫师后,并没有看向他的哥哥,他干脆利落地抽出剑,淡然看着那具尸体缓慢倒下。
      国王死盯着他。
      他的哥哥显然吓傻了,但恐惧之余是深深的愤怒。
      阿斯坎从容优雅地收回他的配剑,握着剑鞘的手相当稳。尔后他向他的国王哥哥单膝下跪,深深地低着头,却没有丝毫准备亲吻国王手背的动作。
      “陛下,请原谅我。”
      他低头说着,却没有一丝悔意。
      这对于他的哥哥来说,是极大的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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