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竿竹剑,针灸江湖

作者: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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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骸惊时光·好梦



      晚饭,依然是长尾送上崖的。夕篱惊叹它大大的鹰爪,竟能安好无恙地勾起一只小小竹篮,若长尾能练武,定是堪比大师姊绣花般的刚柔并济。

      “梅初雪,你一个人住,晚上不害怕么?”

      第二间冰室的主人,和夜袭而来的客人,各坐于石桌两端。梅初雪安静进食,全然不理会宝夕篱没头没脑的发问。

      夕篱仔细向梅初雪诉说着他鼻子的感受:“如果说,夜里,落花们的恶毒怨气,是十级恐怖;那么,这一座座古老冰川不分昼夜、亘古不变的冷漠、压抑,是甚于落花恐怖气息的千万倍的折磨。”

      梅初雪的回答很简单:“我闻不见。”

      二人先后食讫。夕篱慢吞吞收拾着碗碟,又问:

      “梅初雪,你为什么擅自把小鸟交给梅叶照顾?我说了,我会回来接它。”

      梅初雪看出,宝夕篱是在拖延时间,看出他不想一个人去梅冷峰的第十五间冰室睡觉。

      梅初雪起身,伸出一指,点在宝夕篱鼻尖:

      “好梦。”

      夕篱终是被梅初雪,一掌送出了第二间冰室。

      梅冷峰的第十五间冰室,装饰得极好,锦衾绣褥,软塌软枕,是个安逸睡处。夕篱躺在软绵绵被窝里,什么,也闻不到。

      梅初雪手指一点,封住了夕篱的鼻子。

      “梅初雪,我是医师。”宝夕篱的声音,落入雪地、穿过十二间冰室、自石床下清晰地传来:

      “我非常清楚,人可以有多坚强、多能忍痛。

      “许多难以想象的伤害、恐惧、磨难,人统统能够承受,并且顽强存活下来。

      “可是,我不认为忍耐是一种美德。

      “师傅常说,疼痛绝非必要。我们练功的第一要义,即是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弄伤自己。”

      夕篱使出一点内力,冲向鼻尖,解开嗅识封制:

      梅冷峰精心布置的华美冰室里,略无一丝生人气息,显然,梅冷峰从未在这冷寂高压的雪崖上,睡过一晚、待过一天;而梅初雪略无装饰的冰室里,则日积月累地,浸透了他身上那一股微凉气息。

      夕篱等待了许久,却始终等不到梅初雪的回应。

      “好梦,梅初雪。”

      夕篱以内力向梅初雪传递了他今夜最后一句话。

      梅初雪躺在石床上,早已合上眼睑……

      /
      /
      /

      迎着日出,梅初雪舞剑。

      剑法名为“落梅风”。

      凛冽寒风亦难以吹落的血色傲梅,唯独傲天神剑独创的凌厉剑风,可以将其不馀一瓣地斩落。

      从头至尾舞罢七遍。

      右手舞三遍,左手舞四遍。

      接着,梅初雪尝试自己想出的新招式,第三十九次失败后,宝夕篱起床了,乱糟糟地蓬着头发、潦草草地披着外衣:“上午好,梅初雪。”

      梅初雪看一眼宝夕篱:“你长得真高。”

      “我是很懒。我尤其喜欢睡觉,”夕篱爽快承认了,“原来在积雪的夜里,睡觉,是这么舒服……”

      宝夕篱生长的地方,没有雪。这一点,梅初雪早有预料:“夜气方回、头脑清明,我喜在黎明之际,操练本门剑法,你可以看,提前准备一下。”

      “你这口气,真像我大师姊。你们这些剑魔,真会折磨人!”

      夕篱将昨日旧雪坑刨宽一些,以便身子更加舒服地陷进去;夕篱窝在雪坑里,右腿支出来,晒太阳、晾伤痕,看梅初雪练剑。

      梅初雪又练了一遍“落梅风”。

      “如何?”梅初雪问夕篱。

      “好极了。”夕篱答得简洁、却诚恳。

      梅初雪收了剑,走过来,察看夕篱伤口愈合情况:“你常陪你大师姊练剑?”

      “同门姊弟,统统是大师姊剑下玩具。”夕篱非常坦率地承认、丝毫不以为耻,“我从没赢过我大师姊,她是我们同辈中公认的第一狂剑。但梅初雪,你须先赢过我,我才告知你,我大师姊之名姓。”

      夕篱明白,梅初雪常年自囚于孤峰雪巅,忘我练剑,他此生唯一追求,便是与顶级剑客,比剑。

      梅初雪又问:“你大师姊可曾自创过新剑招?”

      “那是自然。她东来灵机一动、西一心血来潮,整出过好几套。”夕篱作为大师姊剑下最为宠爱的大玩具,次次首当其冲,领略过各种五花八门、时而眼前一亮、时而莫名其妙的新招数。

      “我不曾想出一记新招。”梅初雪坦诚他的失败。

      梅冷峰已成功创出了独属于他的一套新剑招;

      甚至霍远星,他自小被迫修炼暗器毒技、并不常习剑,然而他在诀别前,竟想出了一套全新剑招。

      “我从没想过,要想出一套属于我自己、由我来命名的新剑招。”夕篱坦诚他的懒惰。

      梅初雪点点头:“你爬得很快,真气爆炸得也好看。”

      /

      “梅初雪,你给我讲讲,梅冷峰和霍远星他们二人之间的故事嘛!”

      梅初雪和宝夕篱各坐于石桌两端。梅初雪一如既往地安静进食,宝夕篱的嘴巴一如既往地停不住。

      “那是梅冷峰的事。你去问他。”

      “那你和梅冷峰的故事呢?或者你和梅叶的?”

      梅初雪不解:“你多大?”

      梅初雪以为,要听人讲故事,是梅叶的园地里那些小朋友,才会嚷着要做的事。

      “我去年除夕十八,你呢?”

      “十九。”

      “已经满过十九了?连生日都不愿说?你怕我拿你的生辰八字,去养蛊来害你?”

      “你话真多。”

      “人长了嘴巴,不就是用来吃饭和说话的?”

      夕篱以他自己为例:“其实,我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懒得说话,可师傅说,我要自己说出来,哪里疼,才能好得更快。再说了,这世界上,菜谱远远没有故事书多。人,生性喜欢故事。”

      梅初雪想了想,说:“食材真实存在,因而菜肴数量有限。故事虚妄,自然无所限制。人不吃饭会死;不讲、不听故事,人也能活。”

      夕篱笑:“梅初雪,你很会说,这样很好。”

      “吃饭。”

      梅初雪坐在夕篱对面,坐得端正的同时,身体却又呈现出一种轻盈。夕篱一边端盘扒菜,一边看梅初雪:看他白衣里透出的微茫雪青色,看他腰身上缠绕着的白色卷枝纹,看他手掌心里握剑的茧。

      梅初雪感觉得到,宝夕篱在看他,他毫不在意;食毕,梅初雪接着发呆,休息,心里什么也没想。

      菜碟扫得差不多了,宝夕篱连同梅初雪的那些空碗碟,一起收拾进食盒里,摆放得整整齐齐:

      “你竟从不好奇我么,梅初雪?”

      梅初雪闲适的饭后休憩时间,尚未结束,他闻言看向夕篱,意思是:你继续说。

      夕篱以内力吸来石几上的纸和笔,再用内力加热、化开冻住的墨砚,执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梅初雪欣赏地开了口:“你字,写得不错。”

      腕稳、杆直、墨饱,笔端极有韧劲,落在纸上,轻重有度。梅初雪看着宝夕篱,一笔一画地写,心中感觉极舒服:“书法与剑法,亦有相通之处。”

      夕篱笑:“知道啦,我一直记着哪!等我腿好了,我一定吃得饱饱的,上下两半内力、一丁点都不少,我必将不遗余力、与你好好比上一场!”

      笔停。

      一个个古拙方劲的浓黑隶体。写的是: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

      “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镜子。”

      夕篱问:“后面还有半句歌词,你晓得么?”

      梅初雪抽走宝夕篱指间笔杆。

      笔毫尖锐如锋,在纸上缓急轻重地滑跃游走。

      出乎夕篱的意料、又极其合乎情理地,梅初雪写的不是今世盛行的雅致楷体,而是一手流利行草。

      其笔锋字形,一如其人的遒媚飘逸。

      行草于末尾接的半句歌词是:“元来我是你”;

      梅初雪在开头添补的歌名是:“冰花春水歌 ”。

      梅初雪搁下笔:“这支童谣,据说,是翻自古邛歌谣。邛崃山下的孩子,已传唱了千百年。”

      “古老是合该的。邛人一族?从未听说。”夕篱拿过纸张,仔细品读,“我以为,这首名为《冰花春水歌》的古邛歌谣,与冰元虫,有莫大关系。”

      “你是为冰元虫而来。”

      夕篱向梅初雪从头到尾坦白道:

      “我一开始,是想去扬州探霍姥太君的老巢。后来我在船下偷听到梅冷峰、云千载和霍远光的谈话,知道了原来你们血梅崖,才是冰元虫的老家。

      “我躲在船下偷听时,鸟儿突然要破壳了。梅冷峰的剑气,好冰!我逃走时,恰好闻见了你,我便朝你狂奔。感恩你收下了鸟蛋,替我照顾小鸟。

      “我是为冰元虫而来,亦是为我与你的承诺而来。我说过,我会先找到你,在你来寻我比剑之前。”

      梅初雪点点头:“你闻的,比我看的远。”

      /

      以后的日子里,夕篱依旧没一天能早起,被窝太软、太暖,在积雪的早晨睡懒觉,实在太安逸。

      梅叶每天每顿收拾好两笼食盒的菜肴,长尾每天上崖来送饭,它永远警惕、永远满身凶邪气息。

      夕篱每天每顿接过竹篮里的食盒,在石桌上摆好菜碟,与梅初雪各坐在石桌两端,一起吃饭。

      冰瞳每晚飞上崖来,听梅初雪给它说“好梦”,它看夕篱仍是一只玩具,暂借给它主人玩耍。

      梅初雪每天看看宝夕篱腿上的伤,结疤了,疤淡了,不多些日子,他二人即能比剑了……

      /

      “梅初雪,我擅自揣测,梅叶近日似有心事。你要不要写个纸条,慰问一下?顺便点几个新菜?”

      梅初雪不挑食,夕篱更不挑。梅叶往食盒里放什么,他二人便吃什么。饶是如此,在连续吃了五天完全一模一样的菜式后,夕篱终是忍不住挑嘴了。

      梅初雪肯定道:“梅冷峰回来了。”

      夕篱算算时日。对了。三月末他跟在梅初雪身后,自云梦泽一路直线向西飞奔,四月初抵达邛崃血梅崖。如今二十余日过去,梅冷峰那一行满载着劫来镖货的船队,也该从云梦泽漂回来了。

      食盒每日皆由夕篱接收,他从未见过有谁写过纸条子附上来。但梅初雪非常肯定,必是梅冷峰。

      夕篱心虚道:“梅冷峰嫌我,吃他梅林白食。”

      吃白食这事,比起夜闯血梅崖,好比虫足于龙头,前者不值一提,后者则将降大祸于夕篱也。

      梅初雪说:“梅冷峰随时会上崖。”

      夕篱委屈:“是梅叶向梅冷峰说起的我。”

      梅初雪说:“梅冷峰不傻。”

      夕篱惊疑:“那他能相信,我说的’霍远星已死’么?”

      梅初雪说:“他相信我。”

      夕篱举起他已连续喝了五天的这一晚乌鸡汤,一干而尽,好似壮士就义前,那一海碗豪气干天的烈酒。

      梅初雪已然喝不下乌鸡汤了,他抿了口清茶,向宝夕篱作出了他相应的承诺:“你不会死。”

      “不会死?”夕篱大惊,这种程度的保护,算甚承诺!夕篱当即嚷嚷开了,“你堂堂武林第一少年剑客!你可是梅初雪啊!你仅能护我不死?

      “我很怕疼的!我从未受过刑讯,我也根本不可能去受刑!

      “若他梅冷峰逼急了,我、我就当场爆炸!

      “我让他梅冷峰给我一起陪葬!”

      “好啊。”梅初雪轻快地应承下来,语气中透露出微微的欣喜。

      夕篱立马回味过来,若“大师兄”死了,那梅初雪,便毫无疑问地,成为了血梅派唯一继承人。

      夕篱怀疑:“你真希望梅冷峰死?”

      梅初雪不说话了,捏了白瓷茶杯,贴在唇边,拂一眼宝夕篱疑惑又委屈的脸,不动声色地品……

      当天下午,梅冷峰即乘金爪上崖来了。

      “果然是你,那日躲在船下的竹竿!”梅冷峰看见夕篱,早有所预料:

      墨荷坞红眼蜻蜓带来的冥音湖新近消息、茶肆老板娘传来的梅初雪与庾无葛比剑的后续、他亲眼看见的从船底冒出的奇怪竹竿、临邛飞隼的信条,诸多信息线索,足以交叉勾画出夜袭血梅崖的异人形象、足以解释梅初雪留他一命的缘由。

      不过,怪竹竿,已不是重点。

      面对梅初雪“何事前来”的询问目光,梅冷峰别过脸去,声音,有些微颤:

      “梅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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