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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舌兰
[我很开心,也很幸运,可以遇见你们。]
一中每周日会休息半天。
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课后,田嘉惠把林喜叫到办公室,问她对数学竞赛有没有兴趣,给了张报名表,让她好好考虑考虑。
林喜在八班待的时间不长,起初是因为开学当天院领导和祝清的再三嘱托,田嘉惠开始关注这个新来的转校生,第一次见面对她的印象就是瘦,太瘦了,巴掌大的脸,留着几乎齐肩的短发,安静地站在祝清身后,经过校园的每一处地方,她总是好奇地打量,眼睛里透着对新鲜事物的渴望。
可到课堂上,林喜认真又专注,很多重难点能立马消化,脑子转得很快,遇到问题,下课也会在第一时间找她答疑解惑,学科老师们偶尔聚在一起聊起林喜,田嘉惠才发现原来不止是在她的课下会这样。
大家都被这个小姑娘拦过。
作为老师,是没办法抗拒像林喜这样的学生。
田嘉惠也不例外,经常忍不住会格外关照她。
林喜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比赛,田嘉惠告诉她不要有太大的压力,还说会帮她整理往年数学竞赛的试题,就算不参加,也能拿来练练手,为高考做准备。
到了校外,林喜刚想说要等人一起回家,田嘉惠却指向她身后的糖水铺。
“想喝吗?今天人还挺少了,看来大家都挺着急回家的。”
“我不喝,这个太甜了,谢谢老师。”
田嘉惠:“哦对,不能乱吃东西,行,那我去买,你现在回家吗?”
“我哥哥在里面上班。”林喜指了指糖水铺,“我等他一起回去。”
“这么巧。”
更巧的是于霁和小树也在店里。
“田老师。”于霁打了声招呼,随即望向林喜。
林喜瞟向桌上的两碗糖水,“你们不是不爱喝甜的吗?”
“特地给他们俩做的,微甜。”常青藤笑着问田嘉惠,“田老师点什么?”
“我要红豆芋泥还有龟苓膏,这些小料都要,然后要椰奶。”
“行。”
“多少钱?”
“不用,这碗我请了。”
“那不行。”
“他们俩都是我请的,况且上次在派出所,多亏了田老师你帮忙,一直没找到机会谢谢你,一碗糖水而已,不算什么。”
田嘉惠犹豫道:“行吧,下次一定要收,不然我不来了。”
“好,没问题,那田老师坐着等。”
于霁不动声色地帮林喜拉开高脚椅,把她的书包塞给小树,让他放到最旁边的凳子上,林喜熟稔地倒了杯温水,坐到田嘉惠和于霁的中间。
田嘉惠尽收眼底,手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说:“你们挺熟的。”
林喜抿了口水,毫无察觉地点头,“都是朋友。”
“是在来一中前就认识吗?”
“对。”
小树拽着于霁的衣角,强迫他低下头,听自己说话,“哥,这个老师是不是之前跟你们班主任一起到你家家访过?”
“你记性挺好的。”
“真是她?”小树连忙别开脸。
“想起你自己做过的事了?”
“什么事。”小树欲盖弥彰,“有什么事,我没想起来啊。”
于霁乐了,“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本来就没有。”小树挡着脸偷偷朝后看。
田嘉惠在回消息,林喜听见动静转头看他们,“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
“哥!”小树咬着牙低声警告。
于霁笑得不行,指着小树,“他不让说。”
“为什么不让说?”
“小喜姐姐你别问了。”
林喜拖着尾音,“秘密啊。”
于霁笑得肩膀都在抖。
咣当一声,街边响起一排自行车接二连三倒地的声音,田嘉惠收起手机,正在说笑的三人往后仰着脑袋望过去。
看到人的瞬间,林喜蹭地一下脚踩到地上。
马路边,栀子狼狈地站在歪七扭八的自行车前,李思迪用力地把书包甩给她,手指着她,不知道在说什么,表情张狂狠厉,对栀子呼来喝去,随后伸手招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林喜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她迈着碎步,没办法走很快,呼吸很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于霁和小树紧随其后,糖水铺老板认出栀子,赶紧跑到储藏室吼了一嗓子,让常春藤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常春藤手上的水没来得及擦干,胡乱在工作服上揩了两下,一头雾水地赶出去,随后便看到林喜拧着一双眉,面色愤然地深呼吸,站在对面的栀子看都不敢看她,紧紧抓着怀中的包,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这是怎么了?”
于霁朝他递了下眼神,示意他看栀子擦伤的手背。
“摔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常春藤抓住栀子的手腕仔细看了眼,“划了这么大的口子,我去买创口贴,还得消个毒,要不跟我一起去药店?”
“不用...”
“是你自己摔的吗?”林喜语气冷冰冰。
“还能是有人推的?”
常春藤开玩笑一句。
小树接话:“我看到是一个女生推的栀子姐姐,还很凶。”
常春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过神察觉到林喜的反常,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谁啊?”
“李思迪。”于霁说,“她姐。”
名字不熟悉,但听到后面两个字,常春藤大概明白为什么林喜会是现在这种反应。
“有这样对妹妹的姐姐吗?”
栀子咬唇,“她没有推我,是我自己没站稳,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说清楚再走。”常春藤抓住她不放,“你当我们是傻子吗?这段时间看到我们就绕着走,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现在你被欺负成这样,还要替她打掩护是吗?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不是家人也是朋友吧,还是说你压根就没把我们当朋友?不想跟我们有任何关系是吗?”
“我没有。”栀子声音像蚊子嗡。
“她经常这样对你,是不是。”林喜说话在颤抖,“她凭什么这样对你?难道以前你跟我说的在新家过得很好,是在骗我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手表炸出滴滴两声,在场的几人纷纷望过来。
“林喜,慢慢说。”于霁蹙紧眉,眼底流露出深深的不安,长睫抖动了下。
气氛暗潮涌动,就连一向活跃的小树也沉默不语。
常春藤摩挲着林喜的背,“别激动,慢点说。”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栀子吓得脸色惨白,话都说不清楚,“你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我承认我是在躲你们,但是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以为我,以为我在谈恋爱,我怎么会谈恋爱呢,你知道的,小喜,我不可能谈恋爱的,但是,但是他们都不相信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想让他们对我失望,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他们就不要我了。”
林喜在深呼吸,眼泪滑落,她抱住栀子,“我知道我知道,不会的,不会不要你的。”
“会的,小喜,他们会把我送回福利院的。”
“就算送你回福利院,你还有我们啊。”
栀子埋在林喜的颈窝,紧紧抓住林喜的衣服,听到这句话后,委屈几乎倾泻而出,她啜泣道:“我不能回去,不要回去,不想拖累你们,不想拖累清姐,我想好好读书的,我想考上好的大学,想找好工作,我要赚好多好多钱。”
“赚了钱,赚了钱就可以给你治病。”
林喜心抽了一下,下唇止不住地颤动。
“你是不是傻啊?”
难怪从不在乎是否能被领养的栀子会在她确诊后不久积极争取过好几次。
她早该想到的。
她为什么没有想到。
林喜很少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上一次还是在医院确诊的那天,她也是像今天这样,站在栀子面前,豆大的泪珠往下滚了又滚,鼻尖都哭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颤抖着问栀子,她是不是会死。
栀子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
艳阳高照,出门的时候连日历上都写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可偏偏就是在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吉日里,林喜确诊了。
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把刀不偏不倚地插下来,鲜血淋漓,流了满地。
“好了,好了。”常春藤嗓子很干,咬紧后槽牙,内心动容,但理智告诉他这样下去不行,“别哭了,小喜,缓一缓,医生说过你的情绪不可以过于激动,深呼吸,别在这里站着了,进去坐会儿,尤其是小喜。”
田嘉惠目睹这一切,酸涩在内心翻涌,关于林喜的事情,她多少了解一点,上次因为意外陪林喜去了派出所,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有些底。
真是一群可怜的孩子。
走进糖水铺,栀子的手机铃声兀自响起,是李母打来的电话。
“妈妈。”
......
“嗯,姐姐去补习班了。”
......
“刚刚离开的。”
......
“您在家吗?”
......
“现在?现在我...”
田嘉惠主动戳了戳栀子的肩,示意把电话给她。
栀子错愕地确认,得到肯定的目光后,“妈妈,我们老师在旁边,有话想跟您说。”
电话给到田嘉惠。
“喂?请问是李思文的妈妈吗?我是她的数学老师田嘉惠,是这样的啊,最近有一个数学竞赛,我呢,想让李思文同学参加一下,您觉得怎么样?”
栀子诧异地看向田嘉惠,后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
“对对对,重在参与,而且提前适应这种应试环境,挺能锻炼孩子的。”
......
“是是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刚好找了些往年的竞赛试题,就让李思文留下来了,刚好跟您说一声,可能她会晚点回家。”
......
“没事没事,都是我应该做的。”
......
“嗯好,好,没问题,拜拜。”
田嘉惠把手机还给栀子,站在她和林喜中间,拍了拍二人的肩,“不用着急回家,有什么话在今天说清楚,既然都是好朋友,更不能有隐瞒,不是吗?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不知道沟通的重要性,所以弄丢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你们可不要像老师一样,好了,老师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栀子:“谢谢田老师。”
田嘉惠笑道:“不客气。”
“老师明天见。”
“明天见。”
田嘉惠走后,在林喜的追问下,栀子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
当年离开福利院后的两个月里,栀子的确没有美化她的新家庭,养父母待她极好,事事都顺着她,宠她,曾经一度让栀子以为自己最初的想法是那么地自私不堪,在那段时间里,她感受到了从小到大没有体会过的父爱与母爱。
她是有想过要好好融入这个家庭的。
然而,李思迪的出现让这一切成为泡影。
第三个月,养父母从老家接回姐姐李思迪,栀子听母亲说起过姐姐,形容最多的就是脾气有些古怪,那时的她并没有太在意。
直到第一次见面,李思迪用那双仿佛是在看仇人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的时候,栀子才明白李思迪对她的敌意有多大。
但她也可以理解。
本来一个人独占的爱被凭空冒出来的毫不相关的人分走一些,搁谁身上都会难以适应。
所以每次李思迪找她麻烦,她都会刻意忍让,并有意示好。
后来渐渐地,栀子发现李思迪非但没有因此改变对她的态度,反而变本加厉地用言语刺激她,甚至有时候还会动手,养父母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栀子不想让他们忧心,便一味地忍气吞声。
直到一次,李思迪未经同意拿走她的手机,看到了她和林喜的聊天记录,在栀子要求归还的时候,李思迪却说手机是用她家的钱买的,自己想看就看,不仅如此,还挖苦嘲讽她,甚至带上林喜。
一下子触到栀子的怒点。
于是她还手了。
有且仅有一次。
也就是这一次,养父母训斥了李思迪,连带之前她对栀子做过的种种行为,而栀子跟林喜联系的这件事也因为李思迪的添油加醋,被养父母明令禁止,不允许她跟福利院的人有任何来往。
那年暑假,她被留在老家。
直到那时,栀子才明白,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再后来,无意间的一次,她偷听到爷爷奶奶的谈话,是关于养父母领养她的原因。
李思迪是早产儿,从小身体不好,好几次都是从鬼门关抢救回来的,正巧李父生意刚起步,李母为了能帮他,便专门把爷爷奶奶接过来照顾李思迪,而他们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孩子更是没精力管,就算有时间,也是无条件满足李思迪的任何要求。
等他们工作逐渐步入正轨,后知后觉才发现李思迪已经被惯得无法无天,他们再怎么纠正,已经完全没招。
眼睁睁看着女儿在外面到处厮混,泡吧抽烟样样精通,李母急得整夜睡不着,所谓是病急乱投医,奶奶找人给李思迪算了一卦,老神棍说李思迪是体弱,年纪轻,功德太浅所以缠上不好的东西,让李家多行好事替女儿积福报,才能赶走脏东西。
小俩口实在没办法,回去琢磨老神棍的话,于是便打定主意领养小孩。
积福报是一码事,他们主要考虑的是说不定找一个年纪相当,性格完全相反的小孩,两人在一起相处久了,说不定他们自己的女儿也能被潜移默化。
想来也是可笑。
连他们都做不到的事,竟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那一刻,栀子彻底清醒。
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等价交换。
她想要一个丰渥的家庭,正巧这个家庭需要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他们彼此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样才算共赢。
栀子平静地说完这一切,卸下长时间以来的心里负担,她前所未有地畅快,但除她之外的其他人,气氛变得异常沉闷。
“不用担心我。”栀子是看着林喜说的,“现在她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的,毕竟马上要高考了,爸妈盯得紧,她不会傻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反正我想好了,等上了大学,我跟她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到时候我努力学习,努力赚钱,把他们在我身上花的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他们。”
“而且,其实抛开这些,他们对我真的也挺好的,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衷,我能理解他们。”
林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心脏刺痛一下,下意识捂住,她微不可察地揉了揉,大口呼吸好几下。
其余四人神经立马绷紧,纷纷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短暂的不适转瞬即逝,林喜摇摇头说没事。
常春藤:“我记得过几天就是复查的日子。”
林喜嘴唇很干,点了点头。
“清姐要出差,到时候我请假陪你去。”
“不用,你忙你的。”
“就这么说定了。”
栀子:“我要是能出来,我也可以陪你。”
小树:“还有我。”
于霁:“算我一个。”
林喜无奈:“常规检查而已,不用这么多人陪着一起的。”
“说了多少次,要学会接受别人的好意,尤其是真心想对你好的人,拒绝多了,人心就凉了,知不知道。”常春藤弹了下栀子的脑门,一副老大哥的口吻,“还有你,也一样,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拿我们当什么,空气?长嘴是干嘛的,有委屈都像你一样憋在心里不说,要不是今天被我们正好看见,打算瞒一辈子是吧?打算一辈子都躲着我们是吧?”
栀子垂低脑袋,不敢吭声。
“藤哥,别说姐姐们了。”小树拽了拽常春藤的衣角。
常春藤叉着腰,大呼一口气。
于霁给林喜倒了小半杯热水,递过去,林喜轻声说谢谢,很小地抿了一口。
常春藤:“别喝多了,你今天饮水量差不多了。”
于霁:“我倒得不多,抿一口就好了。”
林喜乖乖放下水杯。
常春藤:“那行。”
栀子小心翼翼抬眸,“还难受吗?”
“现在还好。”
“对不起。”
“干嘛一直道歉,又不是你的错。”林喜把栀子的手背翻过来看了眼,“疼不疼?”
“还好,不疼。”
于霁像是想到什么,抓起椅子上的黑包,在里面翻了翻,从夹层里找到一个创口贴,“看看能不能用,还是上个月买的。”
“小伤口,没事的。”栀子说。
“能用还是贴上吧,免得细菌感染。”
常春藤:“于霁说的没错,到时候严重伤口要烂掉的。
“也不会那么严重。”
“吓吓她,以后长点记性。”
小树大声叹气,“要是人不会生病就好了。”
栀子垂眸注视着默默帮她贴创口贴的林喜,轻声说:“要是你没有生病就好了。”
林喜扯了扯嘴角,脑袋依旧是垂着的,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
“如果我没有生病,可能我爸妈还在,那我不会去福利院,也不会住院,更不会遇见你们。”
“我不要可惜,不要抱怨。”
林喜抬头,冲他们笑道。
“我很开心,也很幸运,可以遇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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