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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晚霞已近淹没在冷色的天幕内,山间凉风挟着木叶清香,似能涤肺舒心。
李承乾在回廊间独行,将门阀士族之事梳理一番,未待心头拟出草稿,却忽见不远处围墙下转出一个人影来,向他行大礼。
“殿下留步。”
天色已暗,待那人走近,李承乾才辨认出那熟悉的面容,四十来岁,微胖,剑眉长须,颇为清俊——现任殿中主事赵元楷。
“原来是赵主事。”
赵元楷眉眼俱弯:“下官何德何能,让太子殿下记得下官?”
李承乾不掩轻蔑之意:“赵主事的事迹让人难忘,更何况,如今我们日日见面。”
赵元楷出身于宰辅之家,原本是隋朝的郡丞,受炀帝宠信,后经变乱,随宇文化及北上,又投大唐。武德朝其攀附隐太子未成,贞观初,因为前隋时颇有仓储经验而入司农寺,却不久便被同僚窦静弹劾为盘剥媚上、亡隋鄙俗,不合贞观治道。
陛下念他往日归降后有些功劳,加之祖上名望,只将其贬作殿中省主事,要他日日在朝会当值,好好看看贞观朝廷是什么样子,洗一洗前隋的坏风气。
太子的鄙夷,赵元楷似同未见,竟掀袍而跪,自袖中取出一明晃晃的物事,向李承乾双手奉上:“陛下设宴,臣得换班脱身,特向殿下献上一物。”
李承乾细看去,竟是一把银钿错金的障刀。
他不禁拿起,刀一出鞘,鸣声悦耳,寒芒烁烁,窄短而不失其威。
“好刀。”他笑着归刀入鞘,将目光落到眼前人身上,“据闻,你曾为前隋郡丞,为炀帝掌供酒馔,使郡县竞务刻剥、百姓生计无遗。陛下一向最恨这等劣行,曾好心引你改悔。怎么,你竟不知羞耻、不思改悔,竟敢贿赂到我头上了?”
赵元楷俯身一拜,不卑不亢道:“臣岂不知耻?臣入殿中省三年有余,耳濡目染,深为前事而惭愧,一向尽心竭力、尽忠职守,为陛下督责衣食住行。更何况,殿下贵为储君、天子嫡长,深受爱重,想要何等样刀剑没有?臣一须芥小吏,又怎敢以区区敝帚见献,攀污殿下的圣名?”
“臣献刀只为明志!”
李承乾把玩着刀身,挑眉道:“何志?”
赵元楷直起上身,肃然道:“臣为天水名门之后,幼蒙家学,岂不知为臣之道?臣者,以己之能致主之用耳。昔年之隋炀帝,荒淫奢侈,臣不得不投其所好,所用之能,区区谄媚之术也。今陛下,躬履节俭,屈一人以安兆庶,臣所用之能,便是谨慎本分。而殿下……臣在殿中省,当值朝会,侍奉陛下起居,时时臣工来往,故而久观朝局,请殿下容臣一论。”
见李承乾点了点头,他便接着论起朝局:“当今朝野,皆以为殿下深蒙圣眷,位之储副,必然事事得意,别无烦忧。可臣知,绝非如此。储宫看似煊赫一时,实则非为殿下之利而投效,纯属尽其职守而已;储宫之臣皆因忠陛下、遵礼法所以侍奉殿下,殿下得不到他们的保障,反而要在他们面前谨小慎微,为种种规则所限,不敢稍加逾矩,否则必要担心这大好的局面流失殆尽。殿下想要保持如今的风光,只得揣度迎合圣心,殿下每入朝议事,或随侍陛下,往往谨慎小心,思之过甚,可见殿下之难。”
这番话实是戳到了李承乾心头痒处,他不觉停了玩刀的手,语气仍是淡淡的:“说下去。”
赵元楷目露喜色,不疾不徐道:“而今陛下励精图治,朝廷频有新气象,正是才能之士大展身手的时候。三省六部、各州刺史,莫不是顺应着大好的情势有所造就,可谓今日之风云瞬息万变。天下定鼎以来,豪杰纷纷退居朝内,效命疆场而已,而往昔多受抑制的士子,因地域之争、利益之诱,多有经营现世之志,这也正合陛下‘文武才能、灼然可取’的求贤之心,此为大势。朝廷治世,用人才,那么顺合大势而上者,便是来日决定天下万民之生计、万民之心的要害。正如大浪淘沙,能从中牵扼浪头的——”
刻意的停顿,也是察言观色之隙,眼见太子是真正来了兴趣,这一口吊起的气便忽地一转,吹到了另一位太子感兴趣的人身上——
“相较于殿下的束手束脚,越王殿下的雅善之名和陛下的宠眷,已造成了诸多才能之士…尤其是士族暗中竞相附托。无论越王殿下有无争夺…的心思,他邀夺圣宠的能力已使他成为志士进身的极佳信仰,以他为核心,结纳权威结交天下才学后进的大势已露初端。更何况今日陛下在宴上之言……”
这些事倒的确并非信口胡诌。李承乾瞪着眼前的人,彻底没有了把玩小刀的兴致。
“如此情形,殿下就不担忧?”迎着太子目光,赵元楷从容收尾,“殿下固然也可以招揽后进能人,让陛下为储宫选拔青年才俊。但还是如臣方才所说,这些人就和那些贤臣一样,都爱惜羽毛。他们可以为殿下担当庶务并挣得名位,却很难为殿下而不惜一己远虑。殿下需要能真正为殿下披荆斩棘的刀!有一刀在手,修枝取叶才能顺心如意。其间污垢也好、荆刺也罢,沾不上殿下的手也就是了。殿下有所用者,正乃臣之所能,故今日献刀自表,若殿下许臣得以效力东宫,则必有君臣相得之善。”
李承乾笑了,摇头道:“难怪昔年炀帝、上皇都称赞你性机辩,好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你妄自揣度我的心意,挑拨我兄弟之情,无非只是想借东宫走上青云坦途而已。你就不怕,我立刻叫人拿了你,将刀奉于御前,作为赃证?”
虽说久经大浪,但也未必不会在河里翻船,赵元楷面色不改,却暗自攥了把冷汗。太子虽年少,却颇有城府,御前奏对往往犀利精明,对于太子心思,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今日献刀自荐本就是赌,一赌说中了太子的心头之患,二赌太子敢于用他。此刻李承乾语气和缓,却难保下一刻不会下令拿人。
他勉力平复语气,强作镇定,恭敬道:“殿下若不用臣之言,不妨立刻奏闻陛下,处罚微臣。”
沉默许久,李承乾才淡淡道:“起来,回殿中省当值去吧。”
赵元楷起身,才见李承乾握着障刀的手负到了身后去,并没有归还的意思,登时眉开眼笑:“臣遵命!”
眼见着赵元楷退下了,李承乾抬脚欲走,却又被叫住,转过脸一看,竟是房遗直站在远处殿门前招手。
房遗直见太子止步等候,赶忙快步走到跟前,从衣袖中取出一卷黄麻纸递上:“此物忘记交给殿下了。”
李承乾打开细看,原来是他令房遗直代他敷衍课业的草稿。
数月以来他忙于经营东宫,常常险些耽误陛下所置功课,虽说陛下有所体恤,可以迟些,但到底太费精神,于是他便想出了让他人代写,自己改动誊抄的省事办法。
他通篇浏览,笑道:“写得好啊!”
房遗直却未露出得意之色,而是微皱起眉,试探道:“殿下,方才那人可是赵元楷?”
李承乾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殿下要用他?”
“有何不可?”
李承乾看了看房遗直欲言又止的表情,揽起他的肩:“我知道,你这样的贤臣之后,志向高洁、才略宽宏,必然看不上这些趋炎附势之人。”
停顿片刻,又道:“可是用人之道,正如黄石公所言,用其智、用其勇、用其贪、用其蠢。我正是取中他的权欲和手段。这样的人,只不过是一把刀而已,不好用了,我自然丢弃。”
房遗直点点头,立刻道:“臣不敢左右殿下筹划,只是阿耶总是教训臣要多为殿下进谏,这是臣的本分。臣只是担忧殿下为刀伤了手。”
“我明白,”李承乾点头道,“你提醒得对,我应该谨慎小心。”
匆匆告辞,房遗直不忘记提醒李承乾把文章好好改动一番,免得穿帮。
李承乾看了看天色,今日交上还是来得及的,便赶回寝殿去改动抄写。
天幕渐黑,陛下的宴也散了。太子赶到帝后寝宫,请过安,将抄好的文章奉上。
李世民接过纸卷,拆开大致扫了一眼:“是上次让你写的议论田法税法的文章吗?”
“是。”
他答完话,就要告退,却被陛下拉住了手臂。疑惑的目光投过去,见陛下斜倚在凭几上,点手示意他也坐下。
他端坐在陛下身侧,忽听陛下的语声不失温柔地响起:“承乾,今日宴上我是无心之言。”
没想到陛下竟会为那两句话担忧他多心,还特别与他解释,实在出乎意料,随口道:“陛下说哪里话?儿子不敢。”
李世民笑着点点头:“近来才发现你敏感多思,你没有多心就好。”
李承乾恍然,定是前不久他独饮落泪,一番剖彻,让陛下意外之中,从此将太子的敏感多思留在了印象里。
那夜父子之间的温和亲近又浮在眼前,仿若平民百姓之家的平淡温馨,让此刻陛下的关心安慰显出极其自然的亲切。
他无由地心头一暖,隐隐又有些不敢置信的酸楚。倘若……甩甩脑袋不想前世之事,他起身告退,又去向母后告退。
皇后拉着太子叮嘱了些珍重保摄的话,末了,侧过脸看了看御案所在处的灯火光,轻叹一声,道:“承乾,你阿耶八成又在批阅你的功课。他白天做别的事,夜里总是点灯熬油,批得细,总得半个时辰不止,近日行气不顺还不听医官的劝。我劝他,他就说是为了承乾,看来要劳你去劝劝。”
李承乾起身答应道:“儿明白。”说罢悄声回到中殿,走向灯光明亮处。
陛下果然正在灯下批阅他交上的文章,细思后才落朱笔,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唇边竟带着笑意,也不知是发现了什么傻瓜的错误,还是见到了喜欢的内容。
暖黄的光映上皇帝面庞,明暗勾勒,那几分朦胧的柔和,分明慈爱。
李承乾心头蓦地一阵惭愧——如此披灯夜读熬心血圈注的文章却根本不是出自太子。
呆站了片刻,他才低声道:“陛下早些歇息吧?”
李世民朱笔未停,“我再看看……”待落完一句,才抬起头,向太子点点手:“过来。”
李承乾走到近前坐下,见陛下拿起文章示意他一起看,说既然他在,不如给他当面讲评是好。
“你说田法是税法的根基,这很对。”陛下指向一处,“但你怎么转而论起地方行政了?依我看,这里的思路不是很通畅,对于田法和税法的沿革,你似乎也没有写清楚,是思路杂乱了,还是有些地方并不了解?还有这个……”
连评带问,一上来就点出好几处,李承乾毕竟只是抄写一遍,并未全神贯注,此刻对答又要担心穿帮,难免支支吾吾说不明白,一连几个问题都含糊了事。
眼见陛下皱起了眉,他推说是今日宴饮太开心,将才写的文章忘记了,算是马马虎虎糊弄过去。
他不好意思细看那篇代写之作,再次劝道:“阿娘要您早些歇息呢。”
李世民肃起面容,凝望着他的太子:“承乾,须知一物失理即乱亡之端。你有什么不对、不懂、不够的地方,我须及时引导,所以批阅你的文章不能不及时、不能不细致。”
勾检稽失唯恐失落,如此谆谆教诲,满是期望和郑重,可惜这番心血其实枉付……
愈发被勾起后悔,李承乾不禁脱口道:“可它不是……”理智让他急忙住了嘴,含糊道:“还是陛下的身体要紧。”
“不是什么?”
李世民面露疑惑,旋即这疑惑便和方才对太子忽然变得笨拙糊涂的疑惑交织起来,形成一个不好的猜测——
“它不是你写的?”
这般轻率质疑,太子本应立刻显露出蒙冤受屈的不悦,可是李承乾却立刻露出了惊慌掩饰的神色。
愈发加重了怀疑,李世民收回文章,不让太子看见内容,随口问了几个问题测试,果见太子支支吾吾没答出来,根本不像是亲手谋篇的结果。
眼见伪装不住了,早些自首倒好过被陛下彻底审出来,李承乾后退两步,跪拜道:“陛下恕罪……儿令人代写,自己审看誊抄了,交给陛下的。”
室内蓦地陷入了恐怖的沉默,李承乾惶恐地微抬起头:“陛下,儿……”
“出去!”那几张载着太子笔迹和陛下朱批的纸,被团成一团,掷在了太子深埋得触及地面的脑袋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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