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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来听这个做什么?
隔日醒来,万草链便跟自己长了腿似的回到栖岩的手腕上。此后的好几天,万草链跟赎罪似的,十分殷勤地调养着她的内息,伤养了几日,便就只剩些收尾的工作了。容屿送了些神奇的玉骨膏,栖岩一身棍伤,便是半丝痕迹都没留下。
伤养好之后,容屿没有送客的意思,栖岩便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一边战战兢兢地在世子府上住了下来。容屿白天都不在府上,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老虎”后脑勺也长了个心眼,早打点上下,即便客人再无理取闹,也要拿出他们阖府的礼貌修养,最大力度地鞍前马后。
可惜栖岩没吃好,她便想着自己动手,说不准……还能骗来世子一起吃?
栖岩做张做势地在书肆寻着了一本菜谱,掌柜信誓旦旦说这菜谱佳肴应有尽有,便是饕餮珍馐也囊括其中,她付完钱,回到家才发现这菜谱是一楚国秀才,为自家母亲量身定做的。楚国四周山壑群群,围着靖川这么个一马平川的‘天府之国’,是以天气潮湿闷热,为了祛湿,菜式均以麻辣为主。栖岩前翻后翻,竟一样不带辣的找不出来。
栖岩掩卷,心想,菜都是菜,不放辣椒,也八九不离十。
她中午回来,就带着小丫头去菜园子挑菜。费了整整两个时辰,俩人才满身是泥的从菜园子探出头来。小厨房不大,便就只有小丫头帮着洗菜。做饭这件事,栖岩虽从来未做过,但好在不算与她血缘远房太多,没多久便上手了。只是味道咸淡还未在她手上养出尺度,每每倒些酱油,心下都没数。
夜色高照,容屿风尘仆仆而归,换了一身衣裳从堂后走出来。他睨了一眼笑得露齿的‘厨娘’,又睨了一眼一桌‘香’、‘味’不知道有没有,但绝对没有‘色’的菜。他摸了摸鼻子,侧眼:“丁竹,可是师傅们告假?”又瞧了栖岩一眼,“竟让姑娘下厨?”
丁竹像是极不给面地低笑了声,才道:“得姑娘放假,师傅们逮着空,出去喝酒了。”
容屿挑了挑眉,涵养齐全地落座。
“你想尝尝吗?”栖岩笑意微微补充道。
容屿闻言,碍着她炙热滚烫的期待目光,便下了筷。刚放进嘴里,他连嘴巴都没动,倏地眉头一皱,朝栖岩看过去:“楚菜?”
栖岩难以置信瞧瞧菜,又瞧瞧他,这满桌找不出半颗辣椒,竟还能猜到是楚菜?
他面无表情又尝了几道,见栖岩只悄悄坐着,丝毫没有‘患难与共’的势头,他低声:“你不吃?”
栖岩一笑:“我尝了,不好吃,但辛辛苦苦做出来,所以让你吃,想着,说不定你觉得好吃。”
“……”容屿忍住了,“你怎么不放辣椒?”
栖岩眨了眨眼睛:“我瞧你不吃辣,陆子舆那一桌辣菜,没见你动筷子。”
“陆……”见她直呼楚王名讳,容屿敲了敲眉心,“你还同楚王吃过饭?”
“不是我,”栖岩一本正经,“是我们。噢,这么一说——之前你不是让我拿出凭证吗,你要不去问问陆子舆,是谁在楚国冬狩,当众说什么知慕少艾,一见钟情,口口声声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见她摇头晃脑,越扯越远,容屿手一顿,求饶一般:“好好好。”
说完,又看了她几眼,便带着丁竹,一声不吭的走了。容屿回到书房,日光密不透风,留下袅袅熏香,兀自从香炉探出头来。丁竹好心问道:“世子,还要传膳吗?”
容屿皱皱眉:“不用。”
容屿一贯知晓长袖善舞的道理,可他醒来后,看见从前那些不移至理,统统被自己丢进了染缸里,搅均后再拿出来,早已面目全非了。自己素来紧握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被排在了一个姑娘的后面,他不记得、不习惯,却无能为力。
他从盒中取出一封信,信纸甫一展开,墨香便扑鼻而来,他草草扫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其他的地方。倘若这永世说的是真的,那记忆齐全的他,除去“栖岩”二字,竟真的吝啬到一字未再添?
几日过去,天气便暖和了一些。容屿这燕居处,有一处狭长的池塘,这池塘连着东铭湖,池底多莲花根茎,虽未至花开时节,倒也平添些夯实热闹。栖岩颇没规矩卸了鞋袜,席地坐在河边,风不大,她用脚勾着湖里的花茎,一时贪凉,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还未开口,小丫头已然跑远了:“我去给姑娘拿件衣裳!”
栖岩失笑。
待她七七八八适应了水温,百无聊赖地赏着十五的月亮,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没有回头:“拿个衣服怎么这么久?”
容屿没吭声,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他本等在栖岩的院子里,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直到华年回来,说姑娘在池塘边泡凉水。他环视四周,虽然这浅湖暗了些,却不失为个说话的地方。
“你们世子真的要娶那个邺平?”栖岩低下头,搅着河水,“为了平息战事?”
说罢,她又沉默了下来,头顶月色索然无味地挂着,整个夜都静悄悄的。瞧着栖岩的背影,容屿倒第一次十分不舍。
“什么物超所值,”栖岩低声,“早知道就该听劝,省的倒是我放不下……”也不知她究竟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声音不大,却觉得那话语中,满篇的伤心,“不对,早知道,我不该轻易中了水令,更不该让他有机会充什么‘救美’的大英雄。”
她轻叹着气,整个人似乎沁在夜幕里,留给容屿一副看不出名堂的窄瘦脊背。栖岩这一身道理来回说了三千也说不通的奇经八脉,倏忽有了‘慧根’,开了些迷途知返的窍,一路苦追容屿的心,终于尝着了累。
身后愈近的脚步声令她回神,她还未来得及摒挡残留的泪痕,只得自己找补着道:“啧,我这眼睛,怎么莫名其妙……”
一抬头,后面的话蓦然咽在喉中,容屿正安静望着她,近在咫尺。他半蹲,递上擦水的帕巾,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解释:“在你院子里等了你半晌,没见你回来。”
她没来由的紧张:“等我做什么?
要送你走。
鬼使神差,他没开口。
“容访落,我在问你呢,”她不明不白被盯了许久,“等我做什么?”
本有一腹的话要同她交代,只是眼前这双清宁干净的眼孔,竟让他蓦然有了犹豫。
他轻轻望着栖岩,是什么令他犹豫了?
他也说不清,这样仓促的变化,他虽十分新鲜,却倒也接受了。早些时候,他安排了马车,因栖岩好了个大概,便想将她送回暖州,她可以依旧充满自由,也依然安稳。
可这小姑娘似乎有另一桩心愿。
那……
“不做什么。”他收回目光,“擦擦水,我送你回房吧。”
栖岩:“……”
几日后,通北茶楼里芬芳馥郁,人声鼎沸,走南闯北的有钱人皆在此停歇——通北茶楼占了安阳一个坐南朝北的位置,一手赏着渭河的旖旎风光,一手捧着主街的川流不息,所以也卖着一份六亲不认的价格,倘若不是位碰巧还慷慨的英雄好汉,大概也无法在这天价的“江湖”睡个安稳觉。
一楼大堂人满为患,四五个店小二忙地团团转,四处吆喝声让他们彻底晕头转向,此起彼伏的争吵声也在所难免。栖岩抿了抿口嘴里的茶,坐在二楼雅座上,等着说书师傅的驾临。
今日来说书的是位远近闻名的师傅,姓李,名菜菜,虽有个憨态可掬的名字,却是个不折不扣正儿八经的中年男子。李菜菜原是梁臻暖州人氏,开着医馆,自称是个局部华佗,妙不妙手回春不知道,却经常研究些怪诞不经的药丸——大到长生不老,小到伤风流感,都是他研究的范围里。只是年岁一车一车的过,长生不老药研制未果,伤风流感丸销量不佳,不惑之际,只扬了一路怪老头的名。
后来玉衾侯溘然逝世,梁臻婉转地姓了‘容’,像是他一成不变的日子陡然让老天上了个发条,敲响了改变的警钟,他一时气血上头,关了医馆,下定决心,虽不能心怀天下,也要用脚踩一踩这天下,每行至一方,便靠说书来赚些盘缠。
这李菜菜似乎一生都跟荒唐离奇有着不解之缘,四十之前,研制怪药,四十之后,依旧满肚子成筐成筐的逸闻趣事,皆是从未步了他人后尘的新鲜段子。
今日这场说书,是前几日通北茶楼满安阳宣传的,讲的是梁臻永世公主,誉衍。栖岩听说李菜菜一票难求,便赶着早,不惜将自己当值一整月的余粮,买了两张上座的票,约着容屿一起听书。
小丫头端着一盆果盘在走廊里穿梭,骂骂咧咧的抱怨声,在她离栖岩至少还有十尺的时候就叫栖岩听见了——她叫了份果盘,半个时辰都不见上来,就差了个小伙计问了下,小伙计忙的满身是汗,说是现在人手紧张,劳烦她自己差个丫头去取一下。栖岩身边就只有小丫头一人,她也就不情不愿地去了。
小丫头将果盘放下,哭丧着说:“姑娘你都不知道,这路上有多挤,这里的人难道都是不洗澡的嘛,一股的汗味,真怕熏坏了这果盘。”
一楼正沸反盈天,栖岩兴致勃勃盯着说书台,只敷衍她道:“不碍事,这果盘不是被盖着的吗。”
小丫头苦笑了下:“姑娘,世子真的会来么,这样的环境,世子向来是不会……”
栖岩拿起葡萄往嘴里塞:“你家世子是比别人多一条胳膊还是多一条脑袋?别人来的了,他就来不了?”
小丫头撅着嘴,不再吭声,站在一旁。未过多时,李菜菜就捻着平添沧桑的胡子登台了,台下先是骤然寂静下来,剩些瓷盘碰撞的声音,等到李菜菜微微鞠了个躬,落座后,以一句洪亮的“压言”开了嗓,旋即抚尺震耳落下,台下又是一阵汹涌呼声。
容屿踏着这些欢呼声,掀开了雅座的门帘,身后罕见地没有半个侍从。
小丫头讶异了半晌,世子真的来了?!
他坐定,抿了一口茶盏,看了眼栖岩喜滋滋的表情。此时,李菜菜正滔滔不绝道:“永世公主,单名一个‘衍’字,乃玉衾侯独女,由五世亲封,位同帝女,头一份的显赫身世,大概是玉衾侯为补上公主从小漂泊无定的缺憾。大司马文风宇当权之时,为着文风家福泽延绵,胆大妄为,偷天换日,好在玉衾侯艰苦卓绝,厉治佞臣,终是花了几年,将誉衍接回了梁臻……”
“这誉衍,自小却在朝国长大,到了十几岁的年纪,也从来没有看过自己国家的模样。从小便是风华绝代,又与朝国世子年纪相仿,说不准,就是被朝王卖了玉衾侯一个面子,自小养在王宫里,与世子从小培养着感情,落下个青梅竹马的婚约……”
听到这里,栖岩脸红了红,这李菜菜编排故事的能力真是脱缰野马,这一折腾下来,倒像是拿了她的好处,到这里,堂而皇之地朝容屿耳边吹些姻缘的风。
果然容屿朝她看了一眼。
“自大司马倒台,誉衍被接回梁臻,世人便都以为她至此安安稳稳过回了原本的生活,实则不然,如今这世道,便是和‘安安稳稳’四个字沾不着任何关系——便拿凉州做个例子,凉州城主半月前还乐得自在,府上办着诗会酒会,觉得自个在兵荒马乱之地,闹中取静,得了个风花雪月的阴凉,半月后,战火一路南下,那还未凉透的诗酒歌会,给战事平添了好几把柴,几天便将凉州彻底烧焦了,一批一批的难民,都快冲破魏国芙之城门了…”?
“于是玉衾侯就多了几个心眼,早早让公主再次离京了,一种说法,说是这誉衍终是在正经年纪,住进了咱们世子殿;”
栖岩朝容屿心虚的连连摇头。
“还有一种说法,玉衾侯和鸾羽段止末早有八拜之交,咱们永世公主离京那日,便蹬着鸾羽的肩,飞天成仙了……”
“噗——”栖岩一口茶水直直喷了出来。
李菜菜将这王族秘辛讲的吐沫横飞,人人拍手叫好,虽是道水煮菜,却并非都是胡编乱造。栖岩期间瞟了容屿几眼,此人靠在椅子上,置身事外得很,实则听的认真。李菜菜足足讲了一个时辰,从誉衍出生之前,到如今下落不明,如何被誉恒送至朝国,又是如何被接回梁臻,如何在鸾羽修炼,又如何临门一脚,位列仙班。
走出茶楼,夜已深了,街边的灯笼齐齐整整,今夜小雨,打在脸上冰凉,两人走在路上,都没有说话。容屿开口:“华年,你先回府。”
整条大街上,就只有通北茶楼门口结着三五成群的人,有些掩着哈欠意犹未尽地散出来,慢腾腾的结伴回家,有说有笑地讨论着,走几步,便互相道别,拐进了不同的巷子,还有些零星的人,从几座亮堂堂的屋子出来,往暗里走,有打烊回家的伙计,有替人跑腿的家丁,有要饭被轰的可怜乞丐。
这个夜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栖岩把手缩在袖子里,指尖全已冰凉,残雨细密,在柔灯会影的柳巷之中,网住了两人。
容屿道:“叫我来听这个做什么?”
“呃,虽然这李菜菜满嘴跑马……”栖岩顿了顿,“但有些事情,我想让你知道,又怕你不信我。”
容屿目光一滞。栖岩算着年龄,还未有二十,而这小姑娘,从西境跋涉而来,在举目无亲的安阳,大有死不旋踵的精神头,只为了求得所求,这样的勇气,倒令他敬佩。
栖岩低笑一声,笑意幽微,有种疲惫不堪的求饶:“这说书人没什么目的,也不为了你的钱,也不为了你的人,他说的话,难道不比我的可信?”
容屿喉咙轻轻动了下,想了几遭,才开口:“倘若不是本尊在,说书人有什么好信的?”
一年前,那时栖岩和容屿在郊外歇脚,听着牙凉的破落书生,慷慨激昂地嚼着容世子的舌根——彼时的栖岩,不仅不识庐山真面目,也是如出一辙地,将身边本尊的八卦听的津津有味,听完还不忘同当事人分享意见,问他觉得几分真几分假,往事相似,让栖岩恍惚不已。
而今栖岩将自己送进说书人的口舌之中,走投无路地希望说书人能为她快马加鞭送来几两可信,有那么片刻,让容屿眼中有了一丝迟疑。身后灯笼映着容屿,令他锋芒收敛,像是卸甲归田般,生乡园柔意,他眼中掠过百种情绪,看了栖岩许久,蓦地一笑,朝前走去,转了个话题:“你十八岁以前,有仰慕的人吗?”
栖岩连忙跟上:“没有。”
“李菜菜说你从小仰慕我,假的?”
“是不太准确。我确实一年半前才认识你。”
“喔……那我放心了。”
湿漉漉的街道,映着二人一高一矮的残影。湖畔灯影憧憧,雨水混迹其中,一时烟雾朦胧,江南似梦。
少女只身来到这世上,踩着铺好的活法,两手空空,翻山越岭,转身之后,依旧孤身一人。风骨往往,却无人教导,被心爱之人遗忘后,该去求哪路神仙。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一腔心肝宛如生来就是装悲伤的,谁若不买上几两,便好像敲不开岁月肩头超逸的门路,便悟不得开怀释然的随性活法,流过的那些眼泪鼻涕,便酿不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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