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程意？”
　　猝不及防地听到熟悉的声音，程意手一抖，厚重的相册跌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声响。
　　“怎么了，你没事吧？”沈西朗走过来想一探究竟，但程意侧过身遮住相册。
　　“……你知道什么叫人吓人吓死人吗？”程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将相册捡起来，塞回抽屉里，再关上抽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有什么事吗？”
　　“洗衣机里的衣服洗好了。”
　　“扔上面的烘干机。”
　　“好。”
　　“对了，茶壶和茶杯好像还没洗。”
　　“刚刚已经洗干净放好了。”
　　“顺便把垃圾倒一下……”
　　“嗯。”
　　沈西朗答应得太流畅，以至于程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他男朋友，不是钟点工阿姨。
　　“等等，沈西朗你给我回来！”
　　“还有什么事吗？”
　　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他们还没开始同居吧？
　　不对，就算同居，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叫沈西朗做家务，这是赤裸裸的压榨和剥削。而且，他总不能让沈西朗知道，他平时根本懒得打扫，清洁卫生全是阿姨搞的，厨房开火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
　　但程意觉得自己还是应尽地主之谊，于是他用有些强硬的语气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在客房好好睡觉。”
　　“没事，举手之劳。”
　　程意抬眼望去，沈西朗站在门边，居高临下地望着靠坐在床上的自己，存在感极强。
　　而后沈西朗按熄了灯，程意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他看见沈西朗掩上门离开，只留下一句：“晚安，程意。”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而后是渐渐变弱的脚步声，还有客房房门关上的声音，像一声叹息。
　　在很久以前，程意就很喜欢听沈西朗对自己说“晚安”。
　　他的声音低沉而不粘滞，清朗而不浮夸，带着恰到好处的细致，就像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程意还记得，在熄灯后的宿舍走廊，他跑去取回落在那里的充电宝，结果和沈西朗碰了个正着。
　　当时是高一刚入学那会儿，他和沈西朗还不熟，可以说是陌生人。
　　程意当时瞥了一眼沈西朗的校服外套，发现手臂上戴了值日生的袖章，他才想起这周是沈西朗在值日。
　　趁沈西朗没出声，程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插口处取回充电宝，揣进宽大的衣兜里，对他说：“当没看见我行不行？”
　　沈西朗抓住他的手臂，说：“这位同学，熄灯后不在寝室，是要扣分的。”
　　程意睁大眼睛：“沈同学，我是高一3班的程意。”
　　沈西朗用平静的语气说：“我知道。”
　　“你现在记我名，惩罚我没关系，但是扣的是我们班的分啊。”
　　怕宿管老师听见，程意压低了声音，从另一侧的衣兜里掏出一根粉色包装的阿尔卑斯，还有两袋跳跳糖，他递给沈西朗，说：“沈同学，值日辛苦了，这些送给你。那我就先回去了……”
　　沈西朗拽住了他的衣领，说：“学号。”
　　程意：“啊？”
　　沈西朗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学号。”
　　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情况登记表。
　　程意：“……你认真的吗？一定要这么做？”
　　“嗯。”沈西朗拿起一支黑色签字笔，静静地看着程意，等他告诉自己学号。
　　程意没办法，只好临时编了一串数字。
　　沈西朗提醒道：“高一3班程意，违反宿舍管理条例，谎报学号。”
　　一想到自己要被“数罪并罚”，又要被班主任请去喝茶，程意这一周的好心情都没了。
　　于是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直到后来，电影社开电影鉴赏讲座的时候，站在舞台上的程意很快发现了坐在演讲厅后排的沈西朗。倒不是说程意记忆力有多好，而是沈西朗无论从身高还是外貌来说，都十分出挑，很惹眼，所以他才能从乌泱泱的人群里快速准确地锁定目标
　　而且这家伙怎么军训完了还是那么白啊？不科学——自认为晒成黑炭的程意如是想。
　　“那位同学，看完这部电影之后你有什么想法，来分享一下你的观后感吧？”
　　程意笑着看向他，自认为真诚又无害。
　　他看见沈西朗就坐在倒数第三行最靠外的位置，真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
　　“介绍一下你自己吧。”程意径直从走到台下的座位过道旁，将手中的话筒递给他。
　　在程意的回忆画面里定格的高光时刻，是沈西朗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影厅里的灯光洒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
　　“大家好，我是高一3班的沈西朗。”
　　沈西朗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程意个人的“报复”行为，接过话筒，静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我很喜欢《回忆积木小屋》这部动画影片，因为它用具象的方式隐喻人的生命历程与回忆的消逝，也象征了在时间的洪流裹挟下，物是人非的变化，以及我们对此无能为力的生存状态，令人动容，也让人深思。我们要珍藏回忆，更重要的是不断向前看。”
　　沈西朗的分享点到为止，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却凝练而直抵主旨。
　　程意心里不对味，他的如意算盘彻底崩了——没想到他的回答还有模有样的。
　　他不会刚刚偷偷用手机上豆瓣查吧？
　　程意接过沈西朗交还的话筒时，看到他低垂着双眸望向自己。
　　那时的程意误以为那是挑衅和揶揄，后来，沈西朗说，谢谢你在这么多人里一眼看到了我。
　　夜晚，程意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沈西朗在自己家里过夜，就觉得荒诞得不真实。
　　后来总算可以入睡，但在梦中也极不安稳。
　　醒来之后，程意的头脑一片空白，回想不起来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十分惊心动魄，就像一部跌宕起伏的剧情片。
　　他有点头疼，鼻子也有些堵，可能是因为昨晚经过了高强度的运动之后，又在雨夜里吹了冷风，着凉了。他的体质不算差，但最近生活作息不规律，还经常熬夜写稿，可能抵抗力因此下降了。
　　程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缓解疼痛，挣扎着从床上起来，铺好被子，去浴室洗漱。
　　家里很安静。
　　程意走到客厅去看，已经没有沈西朗的人影了。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7点15分了，沈西朗可能已经出门去上班了。他的车没停在小区，说不定还要走一段路，挺费时间的。
　　但走之前至少和他说一声吧？连张便签也没写，微信上也没有留言。
　　程意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他的鼻塞好像更严重了，只能用嘴巴呼吸。
　　就在程意想回卧室加件衣服的时候，玄关处的大门开了。
　　沈西朗提了两袋东西进来，透明塑料袋里的东西似乎是一次性饭盒。
　　“不再多睡会儿？”沈西朗换上昨晚他穿的那对深蓝色的毛绒拖鞋——而程意那双是酒红色的。
　　“我40分就要出门了。慢着……你从哪里拿到我家钥匙的？”
　　“我看见你把钥匙放在鞋柜上面了。”沈西朗将东西放在餐桌上，“刚刚去买了早餐，有油条、粥和肠粉，趁热吃点吧。”
　　程意愣了愣：“麻烦你了，还专门去跑一趟。”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点瓮声瓮气的。
　　沈西朗皱了皱眉：“因为你家里连面包都没有了——程意，你是不是感冒了？”
　　程意吸了吸鼻子：“可能是吧。”
　　“严重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感冒药吗？”沈西朗快步走近他，将手搭在程意的额头上，“有点发热。你家里有体温计吗？”
　　沈西朗眼神里是明晃晃的担忧，程意触碰到他的视线时，怔忡了片刻，又赶快移开了目光。
　　“有，在那边的第二层抽屉。”
　　沈西朗为他取来体温计，又帮他从卧室里拿来了一件厚外套。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程意却说不出口。
　　因为他面对的是沈西朗，而他的身份是：刚和自己复合的男朋友。
　　而程意记得，沈西朗最不喜欢他见外，认为这是疏远和冷淡的表现——虽然沈西朗没有明说，但是程意能从他的言行举止里分析出来。沈西朗这人跟闷葫芦似的，但幸好是外冷内热的类型，不然程意当初也不会对年少时的沈西朗“死缠烂打”。
　　“我不理解，淋雨的明明是你，为什么你一点事也没有？”程意喝了一口沈西朗泡的热茶，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活蹦乱跳”的他。
　　沈西朗好气又好笑：“可能我身体素质比较好？”
　　程意细细回想起来，高中的时候，沈西朗似乎就是这样百毒不侵。
　　“饿吗？先喝点粥吧。”沈西朗打开餐盒，把勺子递给程意，“现在的温度应该刚刚好，不会太烫。”
　　“我只喝皮蛋瘦肉粥。”
　　程意有个固执的口味偏好，从小到大，他只喜欢并且只会喝皮蛋瘦肉粥。高中时期，沈西朗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说他就像小孩子一样，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改变心意。
　　凭借迟钝的嗅觉，程意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生滚皮蛋瘦肉粥，请品尝。”
　　“是辉记的粥吗？”程意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感觉出品比以前好多了。”
　　辉记就在小区门口附近，很多小区的住户都习惯去那里吃早餐，味道还算可以。
　　“是荔银的。”沈西朗回答道。
　　“去这么远？你几点出门的？”
　　程意愣住了，虽然他是喜欢吃荔银的粥，但它家最近的连锁店离这里也有两公里，因为受欢迎，早上门庭若市，到店的话应该还要排队。
　　“我六点就起了。”沈西朗把装肠粉的餐盒也打开了，正往里面倒袋装的酱油。
　　“怎么不叫外卖？多省事。”程意道。
　　“开车去很快就到了。”沈西朗说，“原本打算就近去辉记给你买，他家皮蛋瘦肉粥售罄了，想着都已经下楼了，干脆自己出去买。”
　　程意抿了抿唇，说：“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浪费时间。”
　　能用外卖解决的事，绝不用其它方式解决，这是程意的生存法则之一。
　　“我愿意。”沈西朗看向程意的眼睛，认真又虔恳。
　　程意被他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问：“愿意什么？”
　　“用傻方法照顾你这个傻子。”
　　程意原本所有浪漫绮靡的想法都消散殆尽，果然是他想多了。
　　他怎么会想象出，在他们的婚礼上，宣誓的环节中，沈西朗看着他说“我愿意”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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