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思鱼

　　众多皇子中，只有九皇子敢直接对四皇子称呼四哥，其余的弟弟们总是面带恭谨又疏离地称他皇兄。

　　虽自幼生在帝王家，因着两个皇子的母亲是同胞姐妹，兄弟俩也比别的皇子要融洽些。元昼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已经跟在元彻身后跑来跑去了。

　　也只有他有这般身手，敢在深夜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荣王府，又这般直接了当地现身在元彻面前。

　　“你怎么……”元彻微怔，望了眼空无一人的庭院，将窗户拉开，低声道：“……快进来。”

　　元昼也不犹豫，顺着窗户迅速钻进屋。

　　数月不见，九弟瘦了不少，但并未见沧桑粗糙模样，可见是有好生照顾着的。元彻细细观他模样，稍稍放下心来，便开始追问他这些天都去了何处，为何突然断了联系。

　　元昼知道四哥担心自己，但是他又怎么好直接告诉四哥，自己被一个小土匪掳去山中做了压寨夫君？便只把自己在目连山道遇袭的事详细说了，之后便模糊了细节。

　　“我将赵成尸身的容貌毁了，与他换了衣服。果不其然，之后还来了两批人，一批将刺客的尸身收了，一批就是四哥派去的人，收了赵成的尸身回京。”

　　元彻：“你可知道那群刺客是什么人？”

　　元昼垂眸：“知道，但是我们暂且没有证据。”

　　和刺客里应外合、从背后偷袭他的人是凌子风，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作为他的侍从一起习武，说是挚友也不为过。

　　引荐凌子风做他侍从的正是陈宰相的亲姐姐，陈皇后。当年陈皇后还是王妃，元昼刚到入学习武的年纪，陈王妃便拨了几个人给他，凌子风就是其中一个。

　　凌子风本是个孤儿，被王府养马的马夫收养，因为悟性高又聪明才被看中做了皇孙的侍从。元昼自幼最信任的便是他，去哪都要带上他。

　　谁能料想，平日里温和沉静，总是笑着对他百依百顺的凌子风，在拔出匕首朝着他刺过来时，神情是那般麻木。

　　凌子风是在被元昼反击刺成重伤时，见暗杀已然失败，当场自尽的。他并没有给元昼责问的机会，元昼便也无法得知，昔日挚友刺杀自己的真正原因。

　　“但是据我所知，我们的人收尸时，凌子风也在其中。刺客一方没有将他带走，为的是不让他被我们怀疑上。当然，他们不知道，你其实没有死。”

　　元彻略一思忖，接着道：“这么做是为什么？他们定是不希望我们查到凌子风身上。他一个孤儿，即便是被怀疑上了，也确实没什么好查的。”

　　“那如果他并非孤儿呢？”元昼微微蹙眉，和四哥对上视线。

　　元彻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明日我会让人去查。”

　　元昼也点了点头。

　　“说回来，你如今已经是已死之人，暂时不能再以静王爷的身份抛头露面，静王府那边如今正在服丧，你有什么打算。”

　　元昼的神情缓和下来：“王府本就没多少人，就让他们暂且服着，母妃呢，近日可安好？”

　　元昼的母亲淑妃与元彻母亲娴妃本是一对双胞姐妹，当年前后脚入王府，深得宠爱，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又纳了几房姨娘后，二位妃子渐渐便不怎么得宠了。

　　娴妃生性乐观，本就不对圣上抱什么希望，既已有了儿子，便安心教导儿子。而淑妃对圣上情根深种，又是个内敛敏感的人，平日里面上不显，元昼却知道，她夜夜垂泪，无人能宽慰。

　　元昼只能默默地遵从母妃对她的严格要求，努力做一个听话又努力的好皇子，并不求父皇能看多自己一眼，而是希望日后有出息，能护着母妃，让母妃不至于过得艰难。

　　这次自己的死讯传到京城，母妃想必会悲痛欲绝吧，只是自己如今还不能去看她。

　　“淑妃娘娘听到消息那日，厥了过去，不过我母妃一直在陪她，后来勉强肯吃点饭了，就是话越来越少。”元彻尽量简洁地陈述，不想让元昼听了难过。

　　“不过，还有一事，母妃和我说，父皇的情况不太好。”

　　元昼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要说对父皇有几分爱戴，兄弟俩彼此都心知肚明。老皇帝晚年流连床榻，沉迷后宫新收的几个美人，动辄就是大修行宫铺张淫逸 ，身子被掏空不说，性情还变得越来越暴躁。

　　比起关心老皇帝，如今还有个更值得注意的问题：

　　——谁将会是下一个皇帝？

　　老皇帝年迈却依然拒立储君，满朝文武想劝也劝不得。事实上，去年老皇帝让七皇子监国，陈宰相把持朝政，大有立七皇子为太子之势，只是这立储的诏书迟迟不下，八字就总是没这一撇，七皇子也只能是七皇子。

　　七皇子元宥只比元昼大一岁，本是宫女所生，并不起眼。元昼出生后没多久，陈皇后在老皇帝的授意下，让人将元宥带进了中宫。

　　明眼人都看得出陈皇后打的什么算盘。

　　老皇帝膝下仅有四个皇子。

　　二皇子元明文武双全又有仁德贤名，若非十一年前那场谋反叛乱，他本该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四皇子元彻有经世之才，又善武术，只是因为二皇子勾结沈将军谋反的事在前，老皇帝对四皇子总是有一层芥蒂，怕他也不好掌控，便盯着他与大臣们的交际往来。对此元彻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所以处处小心，不致让父皇捉着什么把柄。

　　九皇子元昼年纪轻轻，生得聪明，却对治国经世毫无兴趣，平日里只喜欢舞刀弄枪。看起来性情温和守礼，实际上却最不喜与大臣们往来，莫说帮着料理朝政了，让他去刑部帮忙查查案子都颇不乐意。

　　思来想去，还是七皇子元宥最适合。

　　元宥天资平庸，长得平庸，更没有什么皇家子弟的气度，平日里见了父皇都是瑟缩着站在乳母身后，提问功课问十句也只答得上两三句。老皇帝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他，只是他在陈皇后名下，又总归是比老四和老九好拿捏的。

　　资质不行又如何，有陈皇后和宰相看着，坏不到哪里去。

　　当然，老皇帝也是犹豫着，若真让老七成了皇后和宰相的傀儡，江山岂不落入外戚之手？

　　所以他至今不立储，就还是在挣扎，满以为自己尚有年岁，还急不得，还可在观察一二。

　　没料到老九突然暴病离世，纵然没对老九寄予厚望，但也是自己疼爱的儿子，将来也想让他去沙场历练一番的。如今骤然走在自己前头，老皇帝受不住，急火攻心就这般病倒了。

　　储君一日不立，就有人一日静不下心。

　　陈宰相广收门生，大半个朝廷官员不是他提拔的学生就是与他家有姻亲关系走得近的。九王爷的葬礼过后，陈宰相便火急火燎地开始张罗河堤修筑，又请命让七王爷主持。

　　说白了，就是想让七王爷吃下这个功劳，好让他父皇在心里给他记上一笔。

　　“如今黄河一带饿殍遍野，拨下去的银两又不能尽数送到灾民手中，要在年前修好河堤谈何容易。”元彻痛心疾首，想到层层盘剥的官员，又冷冷哼了一声，“硕鼠食黍，实在可恶。”

　　不知怎地，元昼听到这话，眼前浮现的却是沈知鱼那摇头晃脑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一时有点走神。

　　被四哥一盯，才反应过来。

　　“这事本该是我去盯着的，不过你放心，如今我既在暗，反倒更有机会去查。这次回来，我本是要将这些密信交予四哥。”

　　说着，元昼从怀中掏出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密信。

　　在山中数月，沈知鱼当真一次都没有拆开来看过，也不许别人妄自乱动元昼的东西。这倒让元昼有点感慨。

　　如今无家可归的流民落草为寇，朝廷不加以安抚，还发兵镇压剿匪，如此岂不更加容易寒了百姓的心？

　　也不知道沈知鱼那日喝醉了酒，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有没有真的离开目连山。

　　元彻拆开密信一看，竟是当年检举沈将军与二皇子勾结谋反的那个百夫长的手书，不由得心下一惊。

　　“你找到他了？”

　　元昼点点头：“我那时留了个心眼，让他好生藏了起来，没有我的消息不能出来。不过如今我的死讯已经传遍全国，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元彻微微皱眉：“有威胁吗？”

　　元昼摇头：“无妨，口供已经到手，他活着是个人证，他若死了，也对咱们有助力。”

　　元彻盯着弟弟，半晌，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笑：“九弟思虑够周全。”

　　“话说回来，你今日就先歇在这里，我让人弄点热汤来。明日再给你寻一处地方藏身。”

　　元昼也笑起来摇头：“不了，我将密信先送到你这里，然后我要自己去查凌子风的事。之后就要辛苦四哥在前朝和陈宰相他们周旋。我的‘死而复生’，一定要在最恰当的时候。”

　　元彻想了想，赞同地点头。

　　他注意到元昼的怀中鼓鼓囊囊，下意识伸手一摸，谁料元昼迅速闪身后退，躲开了他的手。

　　“藏的什么呢。”

　　元昼愣了愣，低声道：“没什么。”

　　一只折起来的花灯罢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