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御

　　花窗半开，清凌凌的月光透进窗来，将外头院子里高大花树的落影照到窗棂上。
　　萧裳柔从未见过这样高大的花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此刻的帝都恐怕已经飘雪了，而这江州，却还有这样好看的花还开着。
　　只是此刻她无心细看，回城的路上，她与苏恒同在一辆马车上，他迷迷糊糊的握着她的手不肯放，马车颠簸一次，他便要吐出一口黑血，她跟着眼泪也落了一路。
　　宋怀斯诊过脉，用过针后得出了结论，是鸠鸩之毒。
　　“此毒源于西域，传闻是用一种名为鸠鸟的羽毛提炼，原本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说着，看了看苏恒苍白的脸，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只是，苏恒曾被韦思达逼着吃了多年的慢性毒药，竟阴差阳错的让他对毒药起了免疫的作用。这鸩鸠虽不能立即让他死，但通过血脉慢慢游走全身，总是会血枯而亡。”
　　众人听闻脸色俱是一变，连气氛都凝重起来。萧裳柔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只哑着嗓子道：“怎么救？”
　　宋怀斯摇了摇头，摊开手做出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
　　“此毒无解，只能用药一点一点的逼出来，只是时间要很长，在此期间，他还是会日日剧毒攻心的疼，至于最后如何我也尚不敢断言！”
　　策风和策雨本想询问此毒逼出来要多久，但却见长公主竟忍不住的掩面低泣，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无人再敢说什么。
　　萧裳柔原本想保持风度，可听闻”此毒无解”就再也忍不住。为何，好似所有的苦难都在他苏恒一人身上应验，含冤受腐刑而身心俱残，十年忍辱到今日，刚刚才下定决心要同她在一起，却还是要忍剧毒日日攻心之痛。
　　她压抑的哭声悲切，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宋怀斯同她一路而来更知她对苏恒心意，一边为自己的好友能获此姻缘而欣悦，一边又因自己医术局限无法立时解毒而无奈，只连连叹息了几声。
　　策雨轻声安慰道：“长公主也不必太过悲切，只要此毒尚有办法慢慢逼出，皮肉之痛于督主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的！”
　　策风也道：“是呀！督主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毒药何况还有宋御医在此，总会好起来的。”
　　萧裳柔摇摇头，含泪看向苏恒，见他俊眉紧促，面色如霜，那玉雕般的人，犹如被雨打落的梨花，苍白又破碎。她不忍再看哽咽着道：“本宫，只是心疼他·········！”
　　小雨忽至，淅淅沥沥落在窗沿上。沁来丝丝凉意，夜雨声浅，夹杂着几个震耳欲聋的响雷。
　　时春端着药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呈到萧裳柔面前。
　　见她端起了黑乎乎的汤药，在室内的几个人竟然十分默契的都退了出去。
　　萧裳柔没有丝毫犹豫，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附身将药渡到苏恒的口中，他似乎有了些知觉下意识的闭紧了嘴巴，她伸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他才慢慢的张开嘴将她渡过来的药吞入。
　　一碗药见底，苏恒的额头上皆是细细的汗。萧裳柔拿起手帕去擦他额间的汗，灯火灼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映着他冰瓷般清隽俊美的脸，与往日意气风发自带压迫之感的权宦大不相同。此刻的苏恒，更像是雨后竹林里摇着折扇翩翩而来的白衣书生，清露坠素辉！
　　萧裳柔眼睫微垂，一时间，只觉得心摇神恍。收回为他擦汗的手，她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刻，却还有欣赏人家美貌的心思也实在是有些不妥。何况，身上的血衣都尚未换下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又是泥污又是血渍，还破破烂烂的，若不是刚刚策雨为她裹上披风，这样多殿中省的人看着这般狼狈的长公主，可真是会让她无地自容。
　　这样想着，她忽然有几分感谢策雨的细心。
　　萧裳柔出了门，只见院子里万籁俱寂，雨已经停了，犹可闻微风吹动树梢，雨滴坠地落入水坑的声音。
　　等在廊下的策雨见着她，立即朝她颔首道：“长公主，隔壁厢房已经备下了沐浴的水，还请长公主将身上的衣物换下。督主这边，奴才会寸步不离的候着，请长公主放心。”
　　他说完便准备进苏恒的寝室，萧裳柔叫住他道：“策雨！有些话，本宫想问一问你。”
　　他回过身来，依旧躬着身子，神情恭敬的道：“长公主请说。”
　　萧裳柔看着他道：“当日苏恒请命南下巡视之时，到底是为了什么？真的只是因为朝贡一事吗？”
　　策雨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如今她已经身处督主身边想来知道也并不会影响什么了，于是，他道：“督主南下原本只是想警醒江浙两州的地方官，后来得到密报，两州总督齐牧儒拥兵自重与靖国勾结。陛下刚刚登基，此时若大张旗鼓的平反只会引九州诸国以为我朝内乱，恐生狼子野心，故督主只能以南巡为名独自应对江浙之事。”
　　说完，策雨看着她又道：“督主留麒麟令给您，是怕自己有去无回，若果真如此，凭此令，整个殿中省都将为长公主所用。”
　　闻言，萧裳柔心上犹如被钝器轻轻敲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想起那日负气去找宇文凌渊，回宫的马车上苏恒同她说的那些话，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已经想好南下无回，所以，他才会对她说让她回浮屠阁去，远离朝堂纷争。他怕自己死在这里，此后她再无人能庇护，甚至不惜将麒麟令交给她，让她自保。
　　她忍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哑着嗓子道：“他就不怕，本宫不知他心意，执意去嫁给宇文凌渊吗？他就不怕，他死后本宫利用麒麟令将殿中省彻底覆灭吗？”
　　廊下灯火葳蕤，策雨终于抬起头直视她，他神情复杂似笑又觉得无奈，只道：“督主不会让您因为政治联姻而牺牲自己！长公主，奴才自少时与督主相识，眼看他平地起高楼走到今时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为一人用心良苦到这般。”
　　听到这些话，萧裳柔顿时心潮翻涌，她再也隐忍不住，眼泪随即夺眶而出，像是绷断了脑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许久才张口道：“本宫明白了！”
　　策雨再次朝她颔首，才慢慢走进了苏恒的寝室。
　　水气氤氲之中，萧裳柔闭目任由自己沉入温热的水中，一瞬间被这样的温暖包裹着，令她感觉这些时日的疲倦都消失殆尽。不得不承认，策雨的那些话让她再次窥见了苏恒对自己的心，令她震惊，感动，欣喜，还有一丝愧疚。
　　她对苏恒的目的从不单纯，开始畏惧他，猜忌他，后来知道他对自己的特别，又想利用他！虽然，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将自己的真心也栽了进去。可见他早已识破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却还是一味的纵容，心甘情愿的被她利用。
　　想到此处，她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师傅曾说世上并不存在真的神明，可今日，她很想很想求求神明。
　　萧裳柔出了浴室，走出屏风墙，绕到前堂见屋子里供着一尊玉观音，听闻，沿海百姓十分信奉神佛，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家中都是有神台供奉各路神佛，果然不假。
　　她朝着那尊玉观音虔诚的跪下来，双手合十闭目轻声道：“菩萨在上，今日跪求一事，若他苏恒所犯之罪，已罪无可恕，也还望上天垂怜，将苦楚分一半在本宫身上，给他一条活路。”
　　因刚沐浴，她尚未来得及梳髻，一头如绸缎般的青丝柔顺的垂至腰间，在烛光下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芒，眉色若青山淡远，素颜澄澈，气若幽兰，端雅的好似月下的神女，仿佛尘世间的一切都不能令她心中激荡起半点涟漪。片刻后，她终于睁开双眼，一双眼眸在橘黄烛光下若流萤熠熠生辉，显出她原本少女的甜软和娇俏来。
　　踏至花窗之外，看到此景的苏恒微微怔住了神，他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跪拜在佛前的小公主，恍惚想起她跪灵那日，也是这般清凌若出水芙蓉，又娇又甜，那时，她对他还满脑子的畏惧猜疑，所求是能够远离他，他只觉得小公主单纯的可爱。今日，她却求能替他承罪孽，他说不出到底感动多一些还是怜惜多一些，只觉得心上犹如落下一只蝴蝶，温柔煽动翅膀令他心动如潮。
　　苏恒醒来并未见到萧裳柔，想着她今日所受的惊吓和这些时日的辛劳，即便策雨已经再三劝说，他还是忍不住来瞧她，他还有许多话未来得及与她说，虽然，明日她也会在，往后的很多日子她都会在，可有些话，他忍不住今日就想与她说一说。
　　“苏恒··········！”
　　他还在神思之时，忽然听闻萧裳柔有些惊讶的唤他名字。他看着萧裳柔拉开了门，朝他跑过去。
　　他穿着靛蓝色的织锦披风，见她朝自己跑来立即张开了双臂，迎接她的拥抱。
　　萧裳柔几乎是瞬间扎进了他的怀里，披风被她带来的风冲的飘了飘，可见她冲的有多块，抱的有多用力。
　　“长公主·····，臣有些站不住了，能否入屋内坐坐？”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还带着一丝隐藏不住的笑意。
　　萧裳柔立即反应过来，他必然是刚醒就挣扎着过来了，于是忙从抱着他，换成扶着他慢慢走进屋里。
　　屋内设有楠木的八角饮茶台，萧裳柔本想扶着他上榻，他却想坐在茶台旁的椅子上，萧裳柔拧不过他只好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瞧着他苍白的面容，萧裳柔不悦的皱了皱眉道：“你醒来，可以让策雨来叫本宫，为何非要自己跑来？你今夜吐了好多血，不宜再来回奔波。”
　　苏恒见她撅着嘴满脸担忧不高兴的样子，知道她的这些担忧都是因为自己，心中怜惜。
　　“本不该来，可有些话想对你说一说！”
　　他说着轻轻咳了两下，萧裳柔想到必然是刚刚喝了药口苦，于是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中。
　　苏恒有些意外的看着她，这般温柔体贴的小公主，真是一改往日骄傲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毒倒是中的不亏。
　　“多谢长公主体恤！”
　　他扬起眉眼笑得如沐春风，萧裳柔看的有些怔怔的，真是奇怪啊，这样能勾人夺魄的凤眼，长在如此清冷的脸上，竟一点也不违和，反而透着令人心折的蛊惑。他仰起头就着杯子喝水，脖颈和下颚线拉出纤细流畅的线条，随着喝水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莫名的，她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干哑起来，于是忍不住的咽口水。他听到她的声音抬眸，眼神带着询问，清俊的轮廓被灯火一照，更加夺目。
　　面对面的四目相接！
　　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对视，她像是被点了穴道似的顿了一下。幽幽的问了一句：“苏恒·······，你真的是个宦官吗？”
　　苏恒显然是被她问的话惊住了，眼眸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慌张，但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又露出往日那种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看着她。
　　“长公主是觉得臣，哪里不像宦官？”
　　萧裳柔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他此刻穿了件胡绿色的深衣，衬得他肌肤似雪，腰间一条银色丝绦，随意环着，却显得腰细肩宽，青丝随意用一根白玉簪盘在头顶，整个人显得过分得温润如玉。
　　“看你这样，哪里都不像宦官········！”
　　苏恒看着她飘着红晕的小脸，想到策雨调查的长公主喜好一目，写的是：尤为喜好貌美之人。从前他因为有此容貌惹了不少麻烦，所以他甚为不喜，但如今，他却十分感激自己父母给了自己这样一副好皮囊。
　　他语气淡淡的道：“长公主是因为，臣长得好看所以才有此疑问？还是，因为觉得自己对一个宦官产生了感情，所以想找个台阶下？”
　　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闻言，萧裳柔简直瞬间就皱起了眉头，她简直难以置信，她都为了他追到江州来了，他竟然还在怀疑她的心意？
　　“苏恒，若说本宫对你确实存下见色起意的嫌疑，但你不该怀疑本宫的心意！”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里都已经带着哭腔了。苏恒万分后悔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闪躲开。
　　萧裳柔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本宫身为武朝长公主，姿容不凡，要什么样的美男子会得不到。”
　　见她双眸泛红，眼里点点泪光如星子闪烁。苏恒心下又是后悔又是心疼，顾不得她挣扎，只将她一把拉住，萧裳柔就犹如一片轻轻的羽毛被他抱在腿上坐着。
　　他将脸埋进她的脖颈边，哑着嗓子声音轻轻的道：“臣错了！臣不该为自己的自卑而牵连长公主，你对臣的心意，臣都明白。只是，长公主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却来屈尊降贵的回应臣的心意，臣，既害怕是美梦一场，又是无尽的愧疚！”
　　萧裳柔感受到他喷洒在自己皮肤上的温热气息，只觉得后背都起了一层毛栗子，她想挣扎出来，可她的腰被他紧紧抱着，整个人都横坐在他腿上，让她下意识的去搂住他的肩膀。
　　这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萧裳柔本该脸红心跳，可听到他说这些话，她不由得还是有些心酸。
　　“苏恒，本宫若嫌弃你是宦官，就不会追到江州来。于男子来说，身为宦官即便如你这般权势滔天，也终觉得有缺憾。可本宫不在意，本宫要的是你的心意，并非是要云雨巫山的男女之欲。”
　　她觉得自己为了安慰他，简直有点在胡扯了，所以，她看见他稍纵即逝的无奈浅笑，也有些无奈的瞌了瞌眼。按道理她云英未嫁不该说出这样孟浪的话，真是被六师兄的话本子害死了！
　　苏恒瞧着她窘迫的样子，不由得觉得万分可爱，为了安慰人真是什么话都敢乱说！
　　他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的安抚她，温声细语的同她道：“臣，都明白！”
　　萧裳柔觉得他现在温柔说话的声音，简直像根羽毛轻轻的在她心上反复撩拨，这窘迫的感觉，她趁着他不备一下子站起来挣脱他的怀抱。
　　他眼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还是看着她浅笑。
　　她语气有些生硬的道：“今日太晚了，你身体尚未恢复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苏恒笑着道：“臣今日，能宿在长公主这吗？”
　　“啊？”萧裳柔惊讶的看着他，一双眸子瞪得圆溜溜的，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
　　他扬起嘴角笑得春风得意，起身来，故意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臣同长公主开玩笑的，毕竟，若宿在长公主房中，该彻夜难眠的，只是臣而已！”
　　萧裳柔愣在当场，一颗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不知为何，她觉得苏恒有在勾引她的嫌疑。看着他已经走出去的背影，心中长长舒出一口气，暗自感叹，这人真是男狐狸精啊！
　　她才镇定了心绪起身关门，忽然，就见苏恒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按住了门，萧裳柔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他。
　　苏恒半靠在门上，他的眼眸犹如清潭又明亮又清澈，萧裳柔在他眼眸之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臣想对长公主说，早在长公主心动之前臣就已对你心动！从来不是长公主主动来到了臣的身边，是臣，求着，缠着长公主站到臣的身边！”
　　他的嗓音又轻哑又好听，像是揉碎了天边的云。
　　萧裳柔看着他，见他温柔的笑意，好似月光落进了两人的眼眸变成了温柔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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