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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蛊
他挣扎得厉害,那人差点被他掀翻,怒意更甚,扑上来将他死死压住,咬牙切齿地冷怒道:“再乱动,我就将你扔进万蛊窟,同古柳山人作伴!”
君息混沌的脑子卡了八圈,终于确信他果然已经清醒了。
“万蛊窟”也许还有旁人知晓,“古柳山人”却绝对只有他与少昀听过。当日进入七夜幻境的学宫弟子虽多,从头到尾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何况他现下除了全身乏力,毫无异常。
他茫然了一会,勉强压制着恨意,面上显出些愧疚之色,低声道:“你又救了我,我……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我以为……”
少昀压着他,明知他神识混沌,仍免不了怒上心头。
那人竟将他错认成那些趁人之危的浪荡卑鄙之人!前世他再不是人,作恶也从来光明正大,不屑于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但他又发作不得,自己怒了半晌,终于慢慢压下火气,冷冷道:“我救你是我乐意,不是为了要你感激。”
“……”君息噎住,只得换了个话题,“但你是怎么发现的?”
身上的男人盯了他一会,冷冷“哼”了一声,起身放过了他,却并不打算告诉他实话,只简单一句带过。
两个宣武侯府家奴身上的蛊虫突然断了同他的联系,他就知道必然出了什么事。待他一路寻到万卷楼地下的静室,却只看见散落满地的白骨,和静室中的甜腻药味。
他倾出万蛊窟的所有蛊虫,循着那药的味道追踪而去,终于发现几个打手带着一个明显装着人的口袋,正鬼鬼祟祟地闪进某个南风馆的角门。
抢回君息倒没费什么劲,但扑灭他的冲天怒火,却非得淋漓的鲜血和活生生的性命。
在他的认知里,无论是前世的伤害还是今生的守护,都该由他给予;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个人都是该全然属于他的。
哪怕那段长达上百年的时光,他以那般残忍的手段去凌虐他的躯体,摧折他的精神,践|踏他的尊严,甚至将他炼制成一个不死不活的邪物,也绝不允许第二个人意图欺侮。
他的人,岂容旁人觊觎!
红衣如火的男人紧紧拥着昏迷的少年,站在对面的树顶上,操控着万千蛊虫,将整个南风馆的打手管事老鸨一干人等屠杀啃噬殆尽。
动静太大又怎样?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做的又怎样?
无论是前世的学宫时期还是重生后刚刚重逢之时,他一开始只想暗中护着他,以免给他招来更多的麻烦。但如今,他终于发现这样并不能让君息的路途平坦一点。
如此,他还躲躲藏藏做什么?还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那个夜晚,尖利的哭叫响彻了云霄,也震动了小半个王城。
少昀垂目看着原本兴致高昂前去寻/欢的客人和曲意逢迎的小倌们衣衫不整地哭嚎着从里面连滚带爬冲出来,听着底下传来的奔跑逃避时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和尖叫声、眼见无处可避时的痛哭求饶声、活生生被蛊虫啃噬时惊惧谷欠死的变了调的惨叫声、空荡荡的骨架倒地时清脆的“哗啦”声响成一片,眼瞳中煞气流转,苍白冷漠的面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是将怀里单薄的躯体拥得更紧了。
直到回了寝居,他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君息,终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冷汗涔涔,迅速湿透了衣衫。
他上次的伤并未痊愈,强行操控如此之众的蛊虫其实有些勉强,免不了遭受反噬;但更多的,却是后怕和暴怒。
倘若他当初不是放了两只蛊虫在那人身边;倘若他不是当机立断追寻而去;倘若他修为不够;倘若他不是重生之人,依照前世所学提前创建了万蛊窟;倘若……
任何一个环节有所差池,他无法想象今日的后果,更无法想象那般刚烈的人果真沦落风|尘,傲骨催折、尊严破碎,会是何等的痛苦绝望。
这个前世一日之间屠戮数十万族人而眉目不动,今生踏着血海独自面对煞阵中仿佛无穷无尽的厉鬼恶魔而面不改色,甚至亲手毁去自己遗骨而没有丝毫犹豫的男人罕见地生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
和毁灭一切的怒火。
于他而言,君息不仅是他前世的执念。七夜幻境中的蛇妖一句“是不是当年幻海界中挨够了”,令他终于确信了从前天魔恶念蛊|惑他时模模糊糊出现在他神识中的过往。
一段比前世更久远的过往。
虽然那些过往大多已经遗失在漫长的时光中,但他就是莫名觉得,他们前世的纠葛,他深埋于神魂中的执念,不过是过往的延续。
幻海界是逆天改命之处,是要付出一切才有可能换回来一点机会的地方。如天魔恶念所言,他是拼尽了一切,才从天地间给君息挣回一个降生于世间的契机。
又岂容他人肆意践踏!
红衣的男人颤抖着,俯身紧紧拥住少年单薄孱弱的躯体,看着他仿佛陷入沉睡尚且平静的面容和眉眼,感受着他轻缓的呼吸微热的温度,感受着他实实在在就在怀里的真切,终是不可遏制地,俯首触在他唇上,辗转片刻,毫不费力地,攻陷了他的城池。
熟悉的清冽、疏淡的气息,彷如泠泠飘落的新雪,像是刻在骨子里、烙在魂魄上的能令他安心的味道,像是遗失在岁月长河中的那些记忆里,覆盖了他半世人生的味道。
他的吻充斥着疾风骤雨般的霸道和占有的意味,近乎贪婪地索取着,侵|略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信他还在自己生命里,在自己掌控中,在自己身边。
而非如他从前所言,永生永世都不想再与他相见相识;而非看着他似乎近在眼前,倾尽所有却没能够着;而非明知与他同在一个世间,却到死都只是错过。
直到心和魂魄都足够安定了,少昀才肯放过他的唇舌。他又拥抱了一会,终于平复下来,准备起身去喝点水缓一缓,失去意识的少年却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不安,竟本能地微微蠕动着,似乎想要靠近他。
他静了一瞬,顺势躺下,见君息十分辛苦,索性大发慈悲,自己靠了过去,继续拥着那单薄躯体,俯在他颈窝里,一边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一边克制着从心里蔓延到全身的火焰,直到少年醒来,给了他一肘。
然而那人初醒时看向他的目光里,恐惧中混着那般深浓的恨和仇,以及毫不掩饰的森森杀意,令他错觉像是要赔上一切,即刻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莫非,眼前的君息并不是这个世间尚且单纯的少年,而是如他一般带着前世记忆重生的?
在这个时空醒来,发现已经彻底摆脱了天魔恶念和自己的心魔后,前世的纯阳末代大祭司想起从前他干的那些事,其残忍暴虐程度,只有“不是人”三个字可堪形容,不免悔痛交加。
他虽天生不懂人的感情,但魔化之前,他对君息也曾倾心不已,也曾竭尽所有去待他。他想不出那百年间,他怎能忍心下那般狠手,更想不出那人会是何等的绝望和心如死灰。
这一世,他想偿还他的罪孽。他甚至想过,倘若那人实在不肯原谅他,待他替那人安顿好往后余生,大不了以死谢罪,也用邪术蛊虫将自己炼成傀儡,随在那人身边,任其操控凌虐,将他前世的所作所为都还回来。
纵然当初是因了天魔恶念的引|诱,但这个理由不足以洗白他的恶行。他做下的事,绝不推诿抵赖,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少昀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梦见了什么?”
像是方才的梦境太过可怕,君息本已在挣扎中显出些血色的面容骤然惨白,浑身一颤,眼中不自觉地重又浮上惊惧之色,片刻,颤声道:“我……我梦见……你没有来……”
少昀抬手抚上他的脸,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又过了一会,轻轻给了他一个安慰似的拥抱,近乎亲吻般触在他耳边,声嗓淡漠:“没事了。那只是个梦而已。”
少年安静地任凭他拥着,然后顺从地“嗯”了一声。
见他确实无碍了,少昀起身打算回自己的床,突又回头问了一句:“是承铭?”
也不待回答,他拂袖灭了烛火。骤然涌上的黑暗中,那人的气息渐渐离去。
墙上的历法牌闪着幽微的冷光,已经是凌晨。君息却直勾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再也无法入睡。
也许真正不该存在于天地间的人,是他。
前世的灾祸,少昀的心魔,究其根源,全在于他。
那人从前好奇过,他只有一缕残魂,为什么还能降生成躯体神识相对正常的人,甚至试图查探他那些比前世更久远的曾经。
彼时尚且年少单纯的他还会十分豁达地道一句:“既是前世之事,今生已经尽数遗忘,自然不必在意。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连他都想知道,他两生两世的遭遇,是不是同那些他全然不知的过往有关。
命运如此磋磨于他,既让他遇到这样一个对他几乎毫无保留的人,又让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最终只能走向不死不休的结局。
亡国灭族之仇,囚禁辱身之恨,无论哪一条,都不是能一笔勾销的。
那人像是烈焰熔岩,给予他如火的情意,同时又将他焚成飞灰。
无论对谁而言,无论是爱还是恨,无论是温情还是伤害,都是极致。
重逢至今,并不算长的时间,年少时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纯粹情意和后来上百年的刻骨仇恨却无时无刻不在君息神识中交错盘旋。
它们不停地来回撕扯着他,声声逼迫着他,沸油般煎熬着他,一半是万年冰封的荒原,罡风如刀;一半是熊熊燃烧的火海,炽焱滔天。
二者只能择其一,绝无妥协的余地。一旦选定,永生永世,不可回头。
他没有办法从中寻出一条折中的路,便只能任由它们日夜凌迟。
也许果真应了前世老祭司临死时在天启殿上的诅咒,“永生永世,自相残杀,不得好死”。
万千杂念在脑海中奔突冲|撞,少年自回忆中抽回神识,面无表情地挥袖拂开窗户。
初升的朝阳立刻倾泻而入,暖意融融,洒满他全身,他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一连许多天,少昀总是早出晚归。君息自然知道他必定是在寻找承铭。但近日有传言说,此前王城内有个南风馆无故被人所灭,打手管事们尽皆化成森森白骨,显然是得罪了个极厉害的对手。
且,这个对手几乎可以肯定是出自大祭司门下。
当时正值夜晚,去的客人不少。侥幸逃得性命的人们提起当时的惨象,仍是惊惧谷欠死。
君息一猜就知是谁的手笔。连他都听说了这事,就算纯阳正牌王子果然是个二百五,不会提前给自己留退路,也必定早在刚听说这件事之时就躲起来了。
前次的事,他固然绝不可能全当没发生;但于他而言,跟承铭的恩怨都可以暂时先放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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