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林茗正要追着他去房间里，陈澈老师拉住了他的手臂。
　　“不用管他。一会儿就好。”
　　于是林茗和陈澈老师转身沉默地把剩下的包饺子工作做完。虽然他再三回忆确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逾矩之处，但陈熠然的目光还是让他心中腾然而起一丝隐秘的羞耻感。他偷偷望了一眼陈澈老师的脸，陈澈老师脸上也不大自然。
　　陈熠然确实也没有负气太久。林茗本来本来怕他不肯出来，敲门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但他只叫了一声，陈熠然就面色如常地打开门走出来了。
　　“哇，饺子好啦？”他笑着问，“老师调的馅儿吧，好香啊。”
　　林茗本来想道歉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好局促地点点头。
　　——还真是一会儿就好。林茗想不通，怎么陈熠然单独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就这么难哄。
　　陈熠然没事儿人一样，径自去倒了一碗儿醋，又在其上点了几滴香油。醋和香油都是吴老师的亲戚自家酿的，酸香扑鼻，林茗甚至被这气味儿呛得眯了下眼睛。
　　陈熠然敏锐道：“老师，这味道很酸吗？”
　　林茗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陈熠然叹息一声，对着手中的碗儿自言自语道：“好可惜啊，下次再见吧”，然后将这碗儿醋放进了冰箱，转身倒了一碗儿普通醋来。
　　林茗忙道：“没关系的。你吃吧。”
　　陈熠然眨眨眼，似乎意有所指一般道：“不行哦，让老师不舒服了是它的罪过，我已经让它去面壁思过了。”
　　林茗含糊地应了一声。
　　陈熠然笑一笑，又接着说起了别的事。一顿饭下来，他言笑自若，看起来丝毫不勉强，而是完全同往常一样。
　　林茗不知道，陈熠然是真的不生气了(因为他这生气本来就莫名其妙，所以林茗觉得，他这生气说不定也就来去匆匆），还是只是压抑情绪尝试着去做一个乖小孩（像他自己以前说过的那样）。
　　这疑问第二天就得到了解答。陈熠然一大早就过来了，竟然还把他自己的学习资料和寒假作业都搬过来了。
　　“在家里学不进去，只有在老师身边才觉得整个人都平静很多。”这是他给的理由。
　　林茗虽然觉得有些惊讶，并且对他的理由充满怀疑——陈熠然就算在长街闹市里学习估计也是目不窥园的。但林茗也还是同意了。为学习开绿灯，这是林茗的大学系主任常常说的话。
　　陈熠然的第二个请求是，他想要提高作文，因此他想把周记改成日记，每天请林茗批阅。
　　这下林茗有些犹豫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嫌麻烦，而是陈熠然的作文基本都在50分-55分之间，提分空间非常非常有限，而且会花费不少时间，所以性价比非常低。他不清楚为什么陈熠然会突然想到要提高作文。
　　但学海无涯，陈熠然都准备启航了，他一个当老师的怎么能把船往回拽。
　　于是林茗认真同陈熠然说明白了其中利害，他说他会支持，但是也劝陈熠然不要有太大压力，并且不要分配太多的时间在这上面，权当是一种修炼就好。
　　陈熠然笑笑，说，好，权当是一种修炼。
　　林茗让陈熠然用了他的书桌，他准备出门去家具城里再买一张书桌来。陈熠然却拉住了他，
　　“老师，我都说了，”陈熠然委屈道，“你在，我才觉得平静。你不在，我就像在家里一样了。”
　　林茗为难道：“我很快就回来。只是去买张桌子...”
　　“一定要现在去吗？”陈熠然追问。
　　好像也不是很一定。林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见林茗迟疑，陈熠然却似乎玩兴大发，嘴角噙起笑，等着他的答案。
　　“好吧，那我...”
　　还没等他说完，陈熠然绽放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打断了他：“老师，我已经买完了，还有半个小时就送到了。”
　　林茗面上恼怒道：“陈熠然，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同意你进来？”
　　“因为哥哥爱我啊。”陈熠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只是笑。
　　林茗没说话，转过身去捏了捏鼻梁。
　　待他转过身来，陈熠然竟然还在看着他笑，眼角弯弯的。
　　小孩儿整天嬉皮笑脸的，林茗心中哼道，也不知道老了要长多少皱纹。
　　但这笑又实在太过纯真了，使得林茗不知为何就问出了口。
　　“熠然。”
　　“嗯？”
　　“还在生气吗？”
　　陈熠然显然愣了一下。但等他回过神来以后，他也没有说什么。
　　林茗知道，这就是说他还在生气。
　　他不会说“我没有生气”这种欲盖弥彰的话，因为那样只会降低他和别人交流的效率。他只会用沉默来肯定。
　　“熠然，”林茗垂首，轻声道，“我这次真的不是有意忽略你的。只是你回来的时候我没看到，抱歉。昨天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更看不见...”
　　林茗自认一番话说得诚心挚意，但陈熠然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尤其是当他听到林茗最后那一句，脸色更是黑得如同锅底。
　　“老师，你说得对，你的确没有在我在场的时候有意忽略我，你只是太认真了。”陈熠然低沉着声音道，尤其将最后的“太认真了”咬的很重。
　　“是我，是我自己莫名其妙地发了货，我的情绪莫名其妙，我的性格也莫名其妙，包括我现在回答老师的这句话，也是莫名其妙地就开始自贬，老师，这样说满意了吗？”
　　“我不满意！”林茗快步走到陈熠然身边去，声音也略微抬高了几分。
　　“陈熠然，我看你自贬为什么会满意？我要你哪里难受告诉我，我要你不难受了，我才满意。”
　　陈熠然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急促地穿了几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着。
　　“以后不会了。”
　　“熠然，”林茗沉声道，“如果你真的想明白了，以后都不会再出现这个问题，那你现在也不应该生气才对。”
　　陈熠然只是紧闭着眼不肯说话。
　　“熠然，”林茗放软了声音，“你明明知道悬而不决的事情不会自己就消失不见。别闹小孩儿性子。”
　　陈熠然却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睁开眼睛盯着林茗几秒，似乎在处理刚刚接收到的信息，紧接着眉毛骤然蹙起，眼睛也在那一刹那眯紧了一分。往常陈熠然生气的时候，也至多是绷着脸、周身散发着低气压，而这样显而易见的愠容，是林茗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不是在生气，他是在发怒。
　　“老师你，讨厌闹脾气的小孩子是吧？喜欢什么，平静沉稳的大人吗？”
　　他缓缓起身，站直了后微微低头看着林茗的眼睛。
　　林茗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他本能地想要扭过头去，躲避陈熠然的逼视。
　　他甚至在想，陈熠然会不会像上次替他擦泪一样，用手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把头转回去。但这次，陈熠然没有强迫他这么做。
　　“可是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就是小孩子呢？我的善恶全部都比你想的更加纯粹和浓烈，我的思考比你想的更加简单而极端，如果是这样呢？”
　　“老师想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像爸爸那样的？“
　　“没有...”林茗白着脸色答，“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陈熠然停下来看他一眼，而后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那至少也是一个什么积极而优秀的人吧。老师很想让我去复旦吧，我知道老师对那里评价很高的。可是老师，如果你想让你最亲爱的弟弟走的那些道路，对他而言都不是道路呢？如果你评判好学生的那些标准，对我而言都不是标准呢？”
　　“老师，如果我今天就去杀人放火越货呢？你该把我怎么办？”
　　“你...你不会。”林茗白着脸回答。“你没那么傻，更没那么坏。”
　　陈熠然眨巴眨巴眼。
　　“老师说的有道理。具有道德的确是令人反感的事。”
　　“不过老师，我还可以辍学和流浪，这对我来说倒是很容易也很想做的事。”
　　“你...你不会。”林茗咬了咬牙，“即便相信选择的绝对自由，你心底也不是一片虚无的。陈熠然，你心里有希望，你别把自己往犬儒主义上靠。”
　　陈熠然突然笑了。
　　“老师，你真的很可爱。”
　　陈熠然朝他走得更近了一些，他的呼吸几乎要喷薄到林茗的耳朵里了。
　　“老师，你知道我能做得出来的。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你会生气吗？会心疼我吗？”
　　林茗想，他当然会。他会生气，会心疼，还会自责。
　　可是他在头脑混沌中依稀感知到，这个答案不能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他觉得陈熠然等的就是这个答案。他说会，然后陈熠然第二天就真的干干净净地办理了辍学手续去流浪了。
　　于是林茗哑声道：“不会。我不管你。”
　　“不行。”陈熠然忽然伸出手来抱住了他，低头把脸蹭在了他颈边儿，“哥哥，你不能不管我。”
　　林茗一时反应不及，也没有推开他，只是愣在那里，任由他将自己圈在两臂中，一动不动。彼此贴近，他很容易发觉陈熠然没了方才的锐气。
　　那个问题，他答对了。
　　“老师，我好不容易才决定要懂事的，你又来招我。”
　　林茗怔怔地看着他。
　　“老师...”陈熠然嗓音低哑，听起来像是哭了一样，“你给别人的，我一分都不会争。我要老师在这些以外，再多拿出一些来，给我。现在的这些，不够。”
　　“我就是小孩子脾气，我就是小孩子心性，我比老师想的要坏的多。可是老师，坏孩子才需要老师格外去关注的。你要是不多看看我，我就变得更坏了。”
　　林茗热着脸，想要从他怀里抽出来，却被陈熠然重新箍紧了。从他自己也是个学生的时候，到他后来去实习、去支教见过那么多孩子，就没见过像陈熠然这么大的男生还这么能撒娇的。
　　尽管这个拥抱紧实而温暖，却无端地令人心神不宁。
　　“老师，”似乎不满意他的动作，陈熠然又把声音压低了一分，“你先答应我。”
　　林茗垂着眼睛，紧抿着唇。
　　陈熠然也不急，就这样等着他的答案。
　　林茗小声嘟囔道：“搞增量博弈都搞到我这里来了...”
　　陈熠然松开了在他身后交叉的手，站直身子来，咬着嘴唇，拘谨地笑了笑，似乎如释重负。
　　他迅速地说了句“哥哥，那我去写作业了”，就坐回椅子中去，很快地把头埋进书山题海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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