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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魂不出洛
从北芒下山时,天色已近黄昏。
山脊上那一片压了几日的阴云,像被人从中间划开一刀,露出一点淡金色的缝。缝里洒下来的光,把四座帝陵封土的棱角勾了一遍,又在那块“什么也没有”的缓坡上浅浅扫过一回。
王劫生回头看了两眼,才不情不愿地顺着山道往下走。
“真走了?”她叹口气,“这地方我爬了半日,就为了蹭两把风。”
“你再蹭。”炽言在前头,“再蹭雷就劈到你头上。”
“雷怎么从四陵上跳过来,专劈我?”王劫生撇嘴,“不劈你这把钥匙?”
炽言没接,手下意识摸了摸衣襟下那枚铜牌。
牌这会儿不再烫,只剩一圈余温,像一只刚刚睡着的手掌印在心口。
两人下了山,沿着官道往洛阳城方向走。
洛水在远处闪着微光,城楼轮廓渐渐显出来。那圈熟悉的城墙,让人心里不由一松——无论北芒压得多吓人,城里至少有吃有喝、有床有墙。
走近了些,才发现城门口比往常更挤。
出城的车队被堵在一块,吆喝声、哭声、骂声混在一起。
王劫生踮了踮脚:“怎么回事?天子下诏不许出门?”
“避灾的出殡队。”炽言看一眼便道。
近前一看,果然是一支出殡队伍。
前头两个小子举着纸扎幡,幡上写着“寿终正寝、福寿全归”之类的话,后头四个壮汉抬着一口黑漆棺材。棺后,还跟着一大堆穿孝的亲戚。
按规矩,出城送葬到城外义冢或乡下祖坟埋,都是常事。可这一队人马此刻堵在城门前,谁也往外挪不了一步。
不是不想挪,而是——棺材动不了。
四个抬棺的汉子个个青筋暴起,脚下拼命蹬,棺脚却像被什么东西钉死在城门下的青石上,只能微微晃。
“使劲啊!你们这些吃饭不长肉的!”孝服里的中年人急得直跳脚,“再不走,日头都下山了!”
“老爷,真抬不动。”抬棺的满头大汗,“刚从家里抬出来还轻得很,一到这儿,就跟里头多躺了三个人似的。”
“你叫他们开门让一让。”有个妇人红着眼睛,冲城门楼上喊,“官爷,借个道,让我家老爷子出去安安生生躺着成不?”
城门远远开着一条缝,守门兵懒懒靠在一旁,手里还拿着酒葫芦。
“门开着呢。”守门兵打了个嗝,“你们走啊。”
“走不动啊……”抬棺的几乎要哭出来。
王劫生看得有趣,挤到旁边一块石墩上,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奇了。你们试过往回抬吗?”
“往回抬?”中年人愣了一下,“抬回去做什么?”
“试试嘛。”王劫生懒洋洋,“说不定你们老爷子也舍不得出城。”
中年人被她逗得一怔,怒气反倒消了几分,狠狠吩咐:“你们抬回去试试!”
四个抬棺人咬牙一转身,往回抬了两步。
这回棺材忽然轻了。
轻得出奇,一下子抬得比刚从堂屋出来时还顺,后头跟着哭丧的几人脚都快跟不上。
一队人就这么在城门内外来回折腾:往外抬,一到门槛棺脚就死,往回抬,棺材跟风筝似的。
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你家老爷子不认外头坟呐。”
“这棺怕是恋城里酒肉。”有人起哄,“舍不得走。”
中年人脸涨得通红,气得一脚把路边的纸扎幡踢了个翻,“你们再试!不能老蹲在这儿丢人现眼!”
炽言皱眉。
她慢慢走近棺材,手指贴着棺身侧面轻轻一抹。
棺木冷冷,不见特别。
她退半步,抬眼看城门。
城门内侧的门楣上,贴着几道新换的镇魔符,纸上朱砂未干。门洞两侧的砖缝里有一些几乎看不见的划痕——不是风雨侵蚀造成的,而是刻刀留下的极细纹路。
那纹理在普通人眼里只是“砖老了”,在她眼里却像一圈缩小了许多倍的——阵线。
王劫生从石墩上一跃,落在她身边,压低声音:“你闻到了?”
“闻到了。”炽言道。
不是普通城门灰尘,也不是士兵汗味,而是一股极淡、极冷的“魂气堵塞”的味道。
“死者叫什么?”炽言问。
中年人正在擦汗,一听有人问,忙回道:“舍下家父姓刘,大名就不提了,反正官也不大……”
他嘴里嘀咕:“一辈子在洛阳当个小吏,殡也是按规矩请了僧请了道,你说这老头怎么死都出不了城。”
“他活得出城吗?”王劫生随口问了一句。
“活着怎么出?”中年人一愣,“一辈子为官,差事都在城里,哪回去过乡下?”
“哦。”王劫生笑得意味深长,“那他魂不出城,也算有始有终。”
中年人瞪她:“你这话不吉利。”
炽言拦住她要继续多嘴,转而道:“你家老爷子在人间有没有买过什么‘身后路’?”
“身后路?”中年人愣了一下,恍然,“你说魂牌?”
“魂牌?”王劫生眼神一动,“你家也买?”
“买了。”中年人低声道,“最近城里都这么干。我家老爷子怕死后没人管,就……去那长生魂牌铺弄了一块,说好了,要留在洛阳受香火。”
“留在洛阳。”王劫生重复,“那不就对上了?”
中年人没听出弦外之音,只顾着发愁:“可再怎么说,这尸体也得下葬啊,在城门口晃来晃去算什么事?”
炽言目光一沉。
她忽然转身,对四个抬棺的道:“再往外抬一步。”
四人一齐用力,棺脚再度挪到城门地槛边——青石上有一条比别的更亮一点的缝,像被人用布擦过,却又立刻覆上一层灰。
他们咬牙往前迈。
那一瞬间,炽言看见——
不是棺动不了,而是棺影动不了。
日头斜照,棺材与抬棺人都在地上拖着影子。抬棺人的影子随着他们使力往外扑,棺材的影子却卡在门洞里的一圈“暗”。
那圈暗,正好与城砖上那几道极细的刻纹重叠。
“影被锁了。”她低声。
王劫生眯起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注意到那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灰影轮廓。
她心中一动:“你扶棺。”
炽言点头,走到棺前,双掌轻按棺盖两边,故意做出一副“帮忙稳棺”的样子。
王劫生借机蹲在棺脚边,装作在调整棺杠,实则伸手在门槛那块青石缝里探了一下。
指尖一凉。
石缝中有一枚极细的……钉。
不是突起的,而是从砖缝内插入,钉面与地面平齐,若不贴着摸,根本摸不出来。
钉头上有几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刻痕。
太细了,看不清,但她有印象——和郡守墓纸人胸口那种钉,是同一笔线。
“城门小钉。”她心里说,“这是个大阵的……门闩。”
她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把钉撬出来,只好装作没看见,顺势在青石缝里揩了一把泥,把缝口暂时糊严一点。
“再试一次。”她冲抬棺人道。
这回棺还是没抬出去多少,只是其中一个角比刚才多跨出半寸。
半寸之差,门内外的风就不一样。
棺角刚跨过那道看不见的线,外头的风像被吸了一下,钻进棺板缝里。
棺身轻轻一震。
抬棺的四人同时打了个冷战:“冷。”
“行了。”炽言道,“收回去吧。”
她声音不高,却压着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道。
四人仿佛被她这一句镇住,手上一松,棺又退回城内。
王劫生看见那一点棺角投在门外青石上的影子刚刚出现,就立刻缩了回来,像一只试探着探出洞口的小兽,被人捏住尾巴往里扯。
“算了。”中年人急得团团转,“回去再商量个法子。”
他一咬牙:“抬回祠堂!”
四人如释重负,抬着棺一路往回走,倒是走得轻快。
队伍走远了,街角渐渐散了看热闹的人。
炽言抬头看城楼。
城楼阴影下,挂着一面不大的旗,上头绣着“冥”字。
那旗在风里一卷一卷地抖。
“你看见了。”她说。
“嗯。”王劫生从刚才那块青石上抖下手上的灰,懒懒道,“这城门也是陵门。”
“魂出不去。”炽言总结,“尸能出,魂不出。”
“人能进不能出。”王劫生笑,“活人自由出入,死人进来就‘不放行’。妙得很。”
炽言沉默了一瞬:“你觉得这是谁的主意?”
“司冥监。”王劫生道,“或者说,葛无咎。镇石堡那边,他可以说是奉命行事,这城门上这几道小钉,怕是他亲手画的。”
“你像看见他画过。”炽言道。
“我见过他写过。”王劫生说,“这些线条早在帝陵、假帝陵、水银沟里打滚多回了。”
她仰头,看那面不大的“冥”字旗:“他要修的不只是帝陵,还是一座看不见的城中冥城。”
炽言握了握拳:“老刘家那老头儿,魂也不会出城。”
“他求的也是‘留在洛阳’。”王劫生耸耸肩,“买了魂牌,请了和尚,又找道士,这回算是求到了——只不过求大了点,连出殡都出不去。”
“你觉得他高兴?”炽言问。
“他高不高兴我不知道。”王劫生道,“我只知道,他要真有心,不会在床上说‘想回乡下老屋’。”
炽言侧目:“你偷听?”
“我走路眼、耳、鼻都开着。”王劫生笑,“再说,这老爷子当小吏一辈子,临终那几句不一定敢让儿子听。”
炽言看向城外。
城门之外的官道此刻空空,只偶尔有一两辆车经过,车轮碾过地面,扬起一点尘。
那些尘到了城门附近,就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散得比别处快。
“魂被锁在城里。”她道,“洛阳成了个大坟。”
“不。”王劫生摇头,“坟的特点是‘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也不进来’。这儿是——来去分人种。”
“活的可以走。”炽言接,“死的得买票。”
“票还是终身制的。”王劫生抬抬下巴,“想想那魂牌铺子——你要不要去逛逛?”
炽言望着“冥”字旗,那旗下方,是纵横交错的城砖与砖缝。那些缝里隐藏的微小刻纹,她已经在多个地方见过:郡守墓、人柱渠、镇石堡。
“先问清楚。”她说,“这票是谁在卖。”
“卖的人你见过。”王劫生道,“葛无咎。”
“他也买。”炽言道。
“他买的不是票。”王劫生笑,“他买的是‘谁坐哪一排’。”
她一甩袖子,把刚才在门缝里摸到的那层石灰抖掉,手指尖上那一点微凉久久不散。
“走吧。”她说,“天快黑了,我得趁着天亮之前把我手里那张‘票’看清楚。”
“哪张?”炽言略挑眉。
“《北芒告诫》。”王劫生笑,“你以为我没偷看?”
炽言一愣:“你什么时候看的?”
“你睡觉的时候。”王劫生理直气壮,“我看字快。”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城门。
城楼上那面“冥”字旗继续在风里轻轻抖,城砖缝里的细线一点点亮起又熄灭,像有人在一册看不见的书上,一行一行地划过名字,又在后面添上一个小小的记号:
“已入洛。”
魂出不去,故事就只能越积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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