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侠

　　在双龙镇小住了几日，完颜谦的疱疹瘪下去了，颜色也变得暗淡，看起来不用几日就可以结疤痊愈了。小王爷整日待在屋里着实无聊，今儿个说什么也要出去走走，透透气。
　　他们三个刚上大路走了走，就碰上了王长贵。老头还是叼着烟，脸上的阴霾早已去了。他笑嘻嘻地向他们哥仨打招呼，“早啊！这位小哥身体可好些了？”他问候了完颜谦，之后就向龙叔投去感激的一瞥，“多谢这位官人给我们镇子造福喽！”
　　龙叔一听赞美之言，立刻做谦虚状，躬身道：“王镇长客气了，我等还要感谢镇长不吝赐药呢！”
　　“嗨，您甭客气！”王长贵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头回儿听说，蚯蚓能治病的。蚯蚓，这东西地里多得是，还成了什么宝贝！”王长贵疑惑地看了看完颜谦的好脸色，始终不相信这在土里蠕动的虫子能有什么奇效。“对了，你们这是上哪儿？”他见他们三个没有带行李马匹，似乎并没有去意，只是附近逛逛。
　　“王镇长，”金戈问道，“你上次说的那个灵屋洞在哪里啊？我们想去看看！”
　　王长贵添了一小撮烟叶，狠狠地吸了一口，道：“唉！那个洞可是道家仙人居住的地方，凡人不可随便进入的神秘地方。可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现在的人啊，根本就不知敬畏鬼神。我小时候，每年到了十一月十一，全镇人都要去那里敬拜太乙救苦天尊的。现在，还有谁肯去呢？我也只敢在外面远远地向里面往往，那灵屋洞可么深了，只看到里面黑洞洞的……”
　　“里面有什么宝贝吗？”完颜谦虽这么问，心里却在打鼓，不会又是夜下明珠这类邪门的宝贝吧。
　　“前些日子来了两个异乡人，”王长贵道，“一男一女，听他们讲那山洞里有什么太乙真人藏着的宝贝，只要能挖出来，就能造福万民什么的。具体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听王大头他儿子讲说是白白的像蘑菇一样的东西，好像要一千年才长出来一颗。唉……也不知道什么蘑菇这么精贵！反正那两个人肯出钱，每人一天两百个铜钱。村上百八十个汉子都去了，比种地要轻松多了！”
　　“他们找了那么久，还没找到吗？”金戈问道，“龙叔，那我们也去挖。挖出宝贝高价卖给他们，呵呵！”
　　“他们不让其他人靠近，怕别人把那蘑菇抢走似的。”王长贵叹道，“也不知道什么蘑菇这么值钱！”一个小孩牵着条比他还大的狗，远远地向镇长招手。王长贵道：“这是东巷王田的儿子，我先过去了！”说罢，叼着烟慢悠悠地走过去了。
　　完颜谦冷哼道：“还不让我们接近，看来有天大的秘密啊！越不让我知道，我越要去看看！”好奇心人人都有，他那若有所知的神情倒像极了戚梧桐。
　　“小金，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龙叔问。
　　“嗯，蘑菇，蘑菇……是什么蘑菇呢？白蘑菇……”金戈道，“去看看吧，也许我看了就知道了。”
　　他们三个向小树林深处走去，在黑幽幽的树林的深处有一个黑幽幽的洞口。走着走着，完颜谦突然有了一个邪恶的念头，他没有迟疑，立刻讲出来：“我突然觉得，除了蚯蚓一定有别的法子治我的病。”他瞥了金戈一眼道，“小金，你是故意让我吃蚯蚓，好让龙叔去犁地的吧。”金戈没有回答，转过头，一副我就是不乐意告诉你的样子。
　　“别吵，”龙叔压低嗓音道，“我们到了。”
　　灵屋洞洞口外有三两个手持火把的汉子把守着，他们的表情都很木讷，没有一丝生气。这洞口边上有大树遮蔽着，即便是正午刺目的阳光都照不进来。四围都黑洞洞，潮呼呼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地面上是长着苔藓的石头，金戈脚底一滑，差点摔了一跤。龙叔一把抓住他的小胳膊，提着他往洞窟后面走。完颜谦小心地跟着，绕了个大圈，他们到了一处开阔的地界。龙叔指了指灌木丛中的阴影道：“这里还有另一个入口。”
　　“龙叔，你怎么知道的。”金戈揉了揉被龙叔捏得生疼的胳膊问道。
　　“前两天去犁地的时候问了问一个小孩，就是刚才那个牵狗的。”龙叔回答，“据他说，以前和其他小孩一起来玩的时候发现灵屋洞还有一个入口。他这几天也从这里偷偷到洞里去玩过，只看到大人举着火把到处走动。”龙叔接着掏出一团麻线，“他叫我要带上线，洞里面分叉很多，绕来绕去，很容易迷路的。”
　　“看来，去犁地还是有用的。”金戈笑道，“不光可以挖到蚯蚓，还能挖到好消息呢！”
　　三人在离洞口很近的一根枝头上系上麻线，悄悄地潜入洞里去了。完颜谦引燃了火折子，在前面照着路。他们小心翼翼地摸着石壁走，深怕被人发现了。
　　走了半天，他们发现这个灵屋洞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溶洞而已。不时有水从上面的滴下来，滴进脖子里冰凉冰凉的。脚下，手边，石头上都是滑腻腻的，很容易摔倒。他们七拐八绕地走到了一条死道上，只有微弱的火光映在大石头上面，前面没路了。
　　一根火折子很快烧完了，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完颜谦一边换另一根，一边说道：“这里面也没什么嘛!我们回去吧。”
　　龙叔道：“也好，麻线快卷到头了，再往前就不够用了。”
　　刺啦一声，完颜谦划亮了火把，跳跃的火光里，却看不到金戈了。突然听到金戈的声音在前面喊起来：“快过来看看。”
　　原来前面大石头侧面有一条缝隙，正巧够一个人侧身进去。完颜谦举着火把，和龙叔前后挤了进去。里面是一个一丈见方的石窟，在正中有一圈的石笋，这些高起到石笋正环绕着一颗灵芝。那灵芝是白色的，那种柔和的白色，凝如玉脂。
　　金戈命令道：“把火熄了。”完颜谦愣了一下就把刚点上的火折子摁灭了。此刻石室里却并不黑，那灵芝散发出一种安宁柔和的白光。那种光不像夜下明珠那般是诡异的绿色，并不刺目，却润泽柔美。正是刚才火熄了后，这种白光吸引金戈进来的。
　　“这，这是什么东西？”完颜谦失声问道。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玉灵芝。”金戈露出欣喜之色，“传说扁鹊就是吃了此物，方才有隔墙见人的本事。我一直当这是个传说，没想到原来世上真有此物。”他咽了一口口水道，“听说玉灵芝历经千年年才产一次，生长在神秘洞天里。难怪他们不惜重金，要得到这宝贝了。”
　　完颜谦定着玉灵芝看了很久，愤怒地问道：“小金，你不是说你不通药理的吗？”
　　“摘下来。”金戈撇撇嘴道，“咱们从刚才进来的地方出去。”
　　“可是，不是有人花钱在找吗？”完颜谦问道，“我们这么偷拿是不是太过分了。”
　　“唉！”正直的龙叔叹道，“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若是像窦天赐那样的混蛋，得到此宝也只怕会贻害天下。”
　　得到了龙叔的默许，金戈立刻伸手摘了灵芝。“我告诉你吧，”金戈对完颜谦说，“世上的事情是讲缘分的。他们找了那么多天也没有找到，说明和这东西没有缘分。既然玉灵芝注定是我的……”说着他就要藏进怀里，却听得外面一片碎乱的脚步人，石室外面隐隐有火光由远及近。金戈左右看看，都是光溜溜的石壁，那里有藏东西的地方。他踮起脚拍拍龙叔的肩膀，把玉灵芝塞进了龙叔的嘴巴里。
　　“龙叔，先含着。”金戈道，“我去看看什么人！”
　　他话声未落，已经有人闯进来了。一个瘦高的青年举着火把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壮汉。后来，竟然还进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在闪烁不定的火光映衬下，看起来很漂亮。
　　青年很不客气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嗯……”金戈道，“啊……我们是游客，游客。从双龙镇那边来的，听说这里有个洞窟风景不错，所以就进来瞧瞧。”
　　“你们是怎么把住洞口的，竟然放老鼠进来？”青年人面色铁青，斥责边上的壮汉。说着，他循着石室的周围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看他的神色，似乎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自然也不知道玉灵芝就在这里。
　　那女子提着他们进来时用的麻线，道：“看来他们也是有备而来。”她吩咐旁边的人道，“沿着线看看他们是从哪里进来的，把那个入口给我堵上。”那几条汉子提着火把，蹿了出去，似乎并不担心两个年轻人的安全。这女子的声音很平常，并不十分悦耳。但如果戚梧桐在场的话，就能听出面前这个女人，正是当夜在白虎台窦家高墙上的那个黑衣蒙面的女子。
　　那女子走上来，在他们三个的脸上扫来看去，确定他们没有什么危险。金戈和完颜谦自知理亏，忙挡着龙叔向后面不多的空地退去。女子径直走到中间，观察着那石笋。一滴水恰好滴在中间的凹槽里，过了片刻，又是一滴。完颜谦紧张地咽下口水，金戈捅捅他，示意他要保持镇定。
　　青年转过头问道：“刚才我在外面，分明见到里面有异光。你们三个把东西藏哪儿了。”
　　龙叔不得已紧闭双唇，什么也说不出来。金戈立刻讨好似的掏出一团黑布，一层层地剥开，露出夜下明珠。他笑呵呵道：“两位误会了，我们只是来这个洞窟参观，因为怕火折子不够用，所以带了这个玩意儿照明罢了。若是两位喜欢，那么就……”金戈托着珠子往前送送，他倒是愿意把这倒霉玩意儿白送给他们。可话还没有说完，那女人就一把打落了他手里捧着的夜明珠。道：“这破东西，与我洛惊鸿有何用处？”
　　看来这个自称洛惊鸿的女子根本就看不上价值万金的夜下明珠。金戈也不记得要把珠子拾起来，他张着嘴半天才发话道：“莫非二位是江西洛神医的后人——洛惊鸿与洛游龙。”
　　青年人冷笑道：“难得你还有些见识。”
　　“你们找的是什么东西？”金戈明知故问道。
　　“玉灵芝。”洛惊鸿道，“你听说过吗？”
　　金戈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道：“这个，这个玉灵芝不是传说吗？难道世上还真有此物？”
　　“不错，而且就在这灵屋洞里。”洛游龙道，“想必你们也在双龙镇听说了，我们找了不少人在山洞里寻找。快半个月了，还没有发现。”
　　“呵呵，”金戈张着嘴傻笑道，“我也觉得这个山洞七拐八绕，岔路又多，实在不是好找东西的地方。那么，你们就慢慢找吧，我们三个就先行告退了。”说罢，捡起夜下明珠拉着龙叔就要走。
　　洛游龙却伸手拦住了他们，道：“哪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我们找了那么多天，总算也有些经验了。”
　　“不错，就是把找到了走不通的死路，干脆封死。”洛惊鸿冷笑道，“这样就不会搞错地方，又跑到去过的地儿找了。”说着，她侧身退出了石室。
　　“谁叫你们知道的太多，”洛游龙把手指轻轻放在嘴巴上冷笑道，“到处乱说可不好。”他也出去了。只听得外面脚步声杂乱，有人来回跑动。土和石头在唯一的门缝边开始堆起来了，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堵在里面的。
　　遇到这般危险，金戈忙拽着龙叔道:“龙叔，快！我们快出去！你把他们揍一顿，我们就……”可这会儿，龙叔却像一尊雕塑一样站着一动不动。完颜谦忙回头去看，在夜明珠诡异的绿光里，龙叔面无表情，似乎死了一般。完颜谦急了，伸出双掌扑在龙叔的脸上：“龙叔，肯定是刚才那东西有毒，你快吐出来。”待他扒开龙叔的嘴巴，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了。“龙叔，你不要吓我！龙叔！”完颜谦喊着，而龙叔却听不见。他就这么站着，眼睛中没有了光彩。
　　而外面有石头和土垒起来的墙早已死死地堵住了出路。即便出去了，刚才认路的麻线也早也被洛惊鸿扯走了。金戈却不管龙叔，自顾自在角落里坐下，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
　　“小金，这下怎么办？”完颜谦转头问。
　　“你先把火折子点上。”金戈一本正经道，“先别管龙叔了，他一会儿就会清醒的。”
　　完颜谦点上火，还有些不相信道：“你肯定？”
　　“既然这真是玉灵芝……”金戈接着火光仔细检查着周围的墙壁，细细观察之下，他果然发现了一些东西。石室里四围的墙上有壁画，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得暗淡模糊了。金戈用指尖，轻轻地触着墙壁，那是古人用石头一点点刻上去的。仔细看来，画的竟然是人。“奇经八脉……”金戈喃喃自语，“果然是……”
　　“什么东西？”完颜谦问。
　　“这是上古之人所绘的奇经八脉和十二正经图。”他的指尖顺着图案上静脉的走向移动着，“天啊，这是什么时候画的，竟然分毫不差。太不可思议了！”他一幅幅仔细看过，“咦！这是什么？怎么人体还有第二十一条经络吗？”
　　“莫非，”完颜谦道，“这地下石窟里还住着奇怪的生物？它们和人的身体构造不一样。啊，会不会突然冲出来吃了我们？”
　　“反正我身上没有几两肉，要吃也先吃你。”金戈摸了摸那幅他不理解的经脉图。伸出左手给自己把脉且叹道，“上古之人虽茹毛饮血，居住在洞穴之中，却与自然最为接近。所以才能反身自观，清晰感受通达经络气血。现在的人啊，皆为凡尘俗世所扰，心浮气躁，哪里还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呢？”他静扣右关三寸片刻，自语道，“奇怪啊！真是奇怪！”
　　过了好么一会儿，金戈才抬起头来。方才他们光顾着看石室周围的情境，却忽略的顶上。完颜谦手里的火折子，冒着浓浓的黑烟向着石室上头飘出去。这顶子很高，且越往上越狭。金戈一口气又吹灭了火折子，再抬头向上看去，看了很久。他隐约觉得最顶上的地方有着小而亮的光点，方才说话：“这上面有通气的出口。”他这样总结道，“我们爬上去看看。”
　　完颜谦道：“那龙叔呢？我们就这么放着他不管？”
　　“看来这次轮到我们甩脱他了。”金戈笑道，“龙叔现在正陷入神游的境界里，我们还是不要打搅他。等他清醒过来，我早就饿死了。”说着他又搭了一下自己脉，“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今天只吃了点早饭。”
　　“而我，”完颜谦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只吃了几条蚯蚓。”
　　他们两个艰难地爬了上去，好在石壁上天然得有类似台阶的石头突出来。这似乎也是上古之人早就雕凿好的。出口处是一个天然的空缺，只容得下一个成人爬出去的大小。待他们翻出灵屋洞，晚霞已经褪色，天边群星闪耀，下弦月尚未升起。金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喂，你把裤腰带解下来。”
　　完颜谦不知其所以然，听话地解下。金戈从一旁的树上片下树皮，揉搓成绳索，绑在完颜谦的裤带上。然后把树皮绑在一根灌木的枝杈上，把另一端的裤腰带放下洞去。做完这一切后，金戈得意得拍拍手上的灰，道：“这样等龙叔清醒过来，看到你的裤带就会自己爬上来了。”
　　“混蛋！”完颜谦愤怒地把金戈推到在地上，道，“你竟敢愚弄本王！为什么不用你自己个儿的裤腰带？”
　　金戈推开这个提着裤子王爷，不以为然道：“你急什么，等龙叔上来了，自然会还给你的。”接着便开始扒土，“我找两条蚯蚓给你吃，你就知道厉害了。”好在金戈最后扒出的只是几个红薯。完颜谦生上火，他们两个就在那里烤红薯吃。
　　“我想吃肉。”完颜谦啃着红薯道。
　　“有本事你就抓些个野兔子野鸡什么的，我也一样拿来烤。”金戈说着，把自己先给逗笑了，“呵呵，实在不行你还是可以守株待兔嘛！不然，你就只能吃蚯蚓了！哈哈，蚯蚓也是荤的嘛！”
　　完颜谦板着脸道：“守株待兔，可是嘲笑宋人的。还有那揠苗助长也是宋人干的蠢事。”
　　金戈笑道：“那是因为周武王灭商纣之后，把商朝遗民放逐到宋地。商人比起周人更古板，注重礼法，不知变通，所以其他国家的人就讲这种笑话编排宋人。”说着，他敛起笑容叹道，“要说我小金生在汴梁城里，现在应该算是金国人了吧。”
　　“想不到你还出生在大城市。”完颜谦笑道，“好，既然你是金人，本王就封个官给你做做。”
　　“哈哈！”金戈也笑了，“那就封个御用蚯蚓汤待诏。”
　　“不，御用解裤腰带待诏。”
　　他们坐在篝火旁，大笑了很久，那火光带着浓烟冲天而去。初春晴朗的夜，带着料峭的寒风。金戈和完颜谦乏了，仿照兔子取暖的模样抱在一起睡着了。
　　此时龙叔仍在灵屋洞里的石屋里神游。方才金戈把玉灵芝放到他口里的时候，他只觉的这灵芝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可后来有人闯入时分，这玉灵芝就在他的口腔里化了去。那感觉似乎是冬天里含块冰在嘴里化了似的，不过玉灵芝却是暖暖的。化了的玉灵芝，从他的喉咙里流下去。之后就像是直接流到他的五脏六腑，在血管里奔腾。
　　后来，他的魂灵变轻了，仿佛从头顶百会穴飞将出去，从高处俯瞰下来。他看到洛家姐弟和金戈的谈话，看到门被封住，也看到金戈和完颜谦爬到上面去了。只是他的魂灵不在他的身体里，这是他第一次灵魂出窍，尽管什么都知道，身子却无能为力。
　　在完颜谦的腰带垂下来的时候，他方才能够动弹。此时龙叔觉得自己神清气爽，经脉通畅。他盘腿静坐，发觉自己身体的每一处微小的变化都是如此清晰，凝神静气时的心跳仿佛就在他的耳膜边敲响。龙叔感受着自己生命的运行，感受着血液的流动，真气在经脉里游走。只是每当真气运转到脑部时，总有几个地方略有凝滞。龙叔自觉奇怪，这几个点上真气似停非停。龙叔就这么坐着，沉浸在反求诸己的状态里，外面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外头，金戈和完颜谦刚睡下。远处突响起琴声来。完颜谦似乎被琴声扰得醒过来了，爬起来就向琴声所在之处走去。金戈也被惊醒，看着完颜谦离去的背影，大声叫道：“喂——第三名，你去哪里？”
　　完颜谦没有回答，摇摇晃晃地向前走。金戈当即觉得不对，立刻追上去，拦住完颜谦。却见他眼神茫然，似乎在梦游。此时，弹琴者手上吟猱几下，完颜谦一把推开金戈，接着往前走。金戈呆了一瞬，这完颜谦和他打闹从来不用这么大的力气。他侧耳听那琴声有异，立刻从袖中抽出保命的三根银针。一根扎在完颜谦的玉枕穴上，另外两根分别插在左右耳后。三针下去，完颜谦随即倒地昏睡，耳朵里也听不到那怪异的冷冷七弦琴声。
　　而琴声没有停。弹琴人的手依旧在琴弦上勾挑出怪异的曲调，那琴声似乎能从头皮渗进去。金戈此时已没有毫针旁身，当即以金刚坐盘腿坐下，自调气息，闭绝耳道。他虽以不动明王之心法克制外来的魔音，却始终因不会武功，全无内力。故而他根本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即要败下阵来。若金戈亦同方才完颜谦那般，心神被琴声所掌控，那么生死就是一线之间的事了。
　　此时，荒郊野岭万籁俱寂。唯有这鬼魅的琴声，似有似无地在耳际回响，眼见着要钻入金戈的脑袋里了。
　　当啷啷，一声琵琶如利剑般穿空而来。那冷峻的轮指之声，如同战马的铁蹄铿锵而来。金戈知道，东门沽酒来了。可他依然不敢松懈，只要精神稍一松动，便是死。
　　黑暗之中只听得琵琶声与琴声相抗，如同两名武林高手以锋利的刀剑相搏，几多精彩。琴声中透露的老成浑厚，招式甚是粘稠难解，死是漫天的绸幔将对手包裹。而琵琶声刚毅果决，似利剑钢刀，将那绸幔刺劈开来。两人争得不分胜负，一柔一刚，无人占得先机。故而双方将旋律加快，似乎是两条相互追逐的游龙升天而上。而快到极点时，同时发出砰的一声，双方用力过猛似乎各断了一根弦。金戈听出来，琴弦第四根已断，对方虽仍在弹奏，气势已然大减。而东门沽酒却依旧弹出满弦的曲子，胜负一分，暗处弹琴之人便撤琴而去了。
　　琵琶声也渐渐弱了，音乐虽犹在耳，却没有生死相搏的诡谲。只是平常的琵琶声而已，平常的琵琶曲。金戈此时身上一松，身子前倾倒。东门沽酒抱着琵琶赶到，忙扶起他。金戈此时已没有了气力，他斜眼瞧了东门沽酒一眼，不出所料他的琵琶也断了一弦。金戈靠着东门沽酒，发现他的嘴角边有血，方才知道，他刚才是以牙齿咬住琴弦，反弹琵琶击退对手。
　　东门沽酒放下琵琶，把金戈抱在怀里，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抓着我的手。”他淡淡地说。
　　金戈像往常那样狡辩道：“你不是不让我给你把脉的吗？”说着，他还是乖乖地抓住东门沽酒的手指，“你的手，好冷。是不是刚才吓得手脚冰凉啊？呵呵……”此时这笑却变成了咳嗽。“咳咳……”
　　“不是。”东门沽酒道，“十六年前，我身受重伤，仍陷入追捕之中。不得已，用了些极为寒毒的药暂时克制。虽说保住了这条命，却落得内伤重重，深受寒邪之苦。”
　　金戈笑道：“不过你长得标致，早年必然惹得不少女人，也是活该！”
　　“你很冷静！”东门沽酒道，“你这个年龄少有的冷静。知道么，我开始欣赏你了。他日若有机会，我倒是可以收你为徒。”
　　金戈的声音更弱了，可他依旧笑道：“咳咳……你我半斤八两，为什么不是你拜我为师？”
　　“至少，我不会败在六合靡音下。”东门沽酒柔声道，“别说话了！你累了，快些休息。抓住我的手，我若松手了，你要快点醒过来才好。”
　　第二日天刚亮，龙叔轻松地跃出地面。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血脉顺畅，内力真气皆似大涨。他手里提着完颜谦织锦腰带上来，却看到小王爷趴在地上，脖颈后面插着三根毫针。龙叔心中已是一惊，面前有一堆燃尽的篝火。他四处张望，发觉了倚靠在树干边的东门沽酒。金戈躺在他的怀里，头靠着他，惨白的脸上眉头紧紧皱着。东门沽酒看到龙叔，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金戈哼哼了两声，似乎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东门沽酒在他的耳边低语道：“别怕，是龙叔。”
　　金戈的眉头蹙得更紧，喃喃道：“第三名，你……除针……”
　　东门沽酒把金戈轻轻地放在地上，从龙叔的身边走过，蹲下来，似乎一瞬就去了完颜谦中的三针。完颜谦立刻醒了，他爬起来大叫道：“琴声，有琴声！”
　　却被东门沽酒制住，他厉声道：“别吵！”接着指了指着金戈的方向，“照管着他，小心点。”说罢，他站起来，似是一尊僵硬的石雕。他转头看时，龙叔仍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有部分原因龙叔不愿意提及的，他第一次看到东门沽酒的真面目时，和大多数男人一样，不觉心生感慨：世上岂真有这般俊美的男子。这样的心情中，难免有些酸楚，不禁要责问为何造物主如此不公？
　　东门沽酒谦恭地向他拱手，道：“丰大侠，我们这边说话。”说着，他便引龙叔到了林子更深处。可他这么讲时，龙叔的心里已隐约有些不安了。东门沽酒自然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却这般谦逊，似乎暗示着一些不大好的事情。
　　待东门沽酒把昨夜的原委一说，龙叔的心已是凉了大半。他看着东门沽酒垂下头来，听着他的声音传入耳中：“丰大侠，恕我直言……怕是，要准备后事了！”
　　龙叔张着嘴，半天没有缓过劲儿来，这句话对他无疑是晴空霹雳。“你说，你说什么？”龙叔都没有发觉，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紧握着拳，眼神里冒着愤怒的光。
　　“你胡说！”倒是完颜谦不知从哪里闯过来了。他才不会听东门沽酒的话乖乖待着呢，作为昨夜的亲历者，他更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金戈不会死！他怎么会死！”他不顾王爷的高贵身份，一个箭步冲到东门沽酒的面前，抓住了他的衣衽。“他可是一代神医！”说着，完颜谦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他一拳揍在东门沽酒的脸上。“你胡说！你骗我！”
　　方才的一拳，东门沽酒躲也没躲，腥热的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他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男人，冷酷无情地说道：“人，出生即入死，没有可以逃掉的！况且这里，只有你没有资格打我！金戈是为了救你，才……”
　　“他说的没错。”三人转头，见金戈扶着树干，轻声道，“再高的医术，也高不过一座坟头。”他声音很弱，带着沉重的喘息，可那毫无血色的脸上，依旧存留着一丝骄傲的笑意。东门沽酒觉得他正直视自己的眼睛，正对着他笑。那种笑意，让他毛骨悚然。
　　完颜谦松开东门沽酒，冲过去扶住金戈。金戈也对他微笑，道：“我们快回双龙镇吧，我们还要去沽钓湖呢。还要把这倒霉的珠子，还，咳咳，还给潜龙……”
　　东门沽酒当然知道沽钓湖的潜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此刻，他的心中有了些许的不忍，不忍把真相告诉金戈。他只是拍了拍要一同离去的龙叔，在他的耳边低语道：“他若昏迷，就给他灌输些真气，也许三五日还能撑到沽钓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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