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掷

　　月考成绩出来，年晞以几近满分的总成绩毫无悬念地拿了年级第一。

　　章夏借过年晞的卷子，一个一个认真的誊抄解析自己的错题。对于年晞毫无保留的分享，她恨极了自己的小肚鸡肠。但那又怎么样，只要能赢，她也不介意找年晞取经。

　　月考总结，美仙子极尽夸张之能势地褒扬年晞后，一秒切换黑脸，叫褚思涛上台大声朗读两千字的检讨。

　　褚思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不情不愿地用小学生朗读课文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反省自己的过错。他拖拖拉拉地念着，引得同学们时时哄笑。

　　“我希望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有人无组织无纪律乱跑胡闹，以后学校的集体外出活动我们都不参加了！”

　　褚思涛悻悻地检讨完，美仙子总结陈词，说的很是严肃，话里话外满满的威胁。

　　“所以......是又要有集体外出活动了吗？”顾奈儿奇奇怪怪的关注点瞬间点燃了大家。

　　“哇哦~~”一小阵骚动外加激动。

　　学习是一个人枯燥的修行，只要有个盼头，那份枯燥就不会那么难捱。

　　春游刚结束，暑假又太远，除了企盼体育课，暂时也没有什么别的寄托了。

　　美仙子被这帮野猴子逗笑了，满脸嫌弃地说：“玩玩玩，只知道玩，你们把这份心思放在学习上，那我们班个个都能考上武大啦！”

　　嫌弃归嫌弃，就美仙子这种藏不住事的性子，三两句话就被套出实情来——5月学校会组织全年级师生一起参观武大。

　　两天一夜哦。

　　想起来就让人兴奋。

　　参观的目的当然是提前让大家感受大学的氛围，激励大家考武大的决心。

　　但是现在才高一，太早了，大多数人觉悟有限，大家的关注点都在武大本身。

　　众所周知，武大有樱花呀！

　　谁人不憧憬浪漫的樱花雨？就像蝴蝶期待春天，鱼儿向往大海，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们，谁不期待第一次的砰然心动？浪漫的樱花雨下，特别适合邂逅浪漫的爱情呀！

　　“你也不去？”覃喆揣着登记本，一个一个的备注收班费，正走到章夏座位旁边。

　　月考成绩像把铡刀旋在颈侧，她总不能没人家优秀，还没人家刻苦吧？年晞都知道不去浪费时间，在家上自习，她也不能自甘堕落。

　　章夏给了个理由：“我不考武大，用不着去提前熏陶！”

　　果然成绩好的，说话就是有底气哈！

　　覃喆一阵腹诽：切，说的好像你一定能考上似的，这还先挑上了！

　　“你呢？交钱！”覃喆朝顾奈儿努努嘴。

　　年晞和章夏都不去，身为班长，最不喜欢这种扫兴的同学。

　　“你就别跟我扯犊子说你不想考武大了哈！”覃喆堵住她的话。

　　“大姐，我倒是想考啊，臣妾办不到啊！要不您跟武大校长打个电话，把分数线调低个几百分，那我一定去！”顾奈儿你倒是想的美！

　　“醒醒吧，现在天还没黑呢！”覃喆乜她一眼，大笔一挥，喝道，“算你去哈，待会给我转钱！”

　　顾奈儿当然会去，只要是玩，这种事她不会缺席的。

　　***

　　“你为什么不去啊？”午休的时候，路逅趟床上磨叽年晞。

　　“虽然知道你肯定会考北大清华，但是不妨碍咱们一起去武大赏樱花啊！你看到宣传片没有，真是美极了......”

　　路逅这个说客还没开始发挥，门口居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撬锁的声音。

　　两人竖起耳朵，这是——遭贼了？哪个笨贼大中午跑来撬别人家的房门。

　　老房子的门锁有点锈了，门口的贼或是业务生疏，或是力气不够大，叮叮咚咚动静不小。

　　这么大张旗鼓，简直世风日下！

　　路逅抗起消防栓就往门边站好，准备一击毙命。

　　“年晞，你给我说清楚！简直太过分了！哼！”韩子君终于撞开那扇破门，冲着屋内尖声叫嚣。

　　路逅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迅速钻进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小妮子，来也不说一声，我只穿了一条内裤啊！

　　“大小姐，我又怎么了？”年晞一头雾水。

　　韩子君气势汹汹地凝眸，用眼神四下扫描搜索年晞的书桌。

　　路逅一脸惊诧地看着韩子君这捉奸在床的气势，不知道她这是闹哪出。

　　那本紫色封面的《新加坡预科精选试题》三下五除二被剥离了书皮，光溜溜飞到年晞被子上。

　　“说吧，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韩子君扔完书，插着手，怒气冲冲地站年晞床尾，背对着不看他。

　　“这有什么要解释的？”年晞打个哈欠，拉高被子挡住脸，镇定地假装睡觉！

　　韩子君气得捶床，路逅还没搞清楚状况，伸手去够那本练习册，还以为年晞在册子里写了什么情书被抓包，够了半天，没够着。

　　韩子君余光瞥了路逅一眼，他又正在用脚背勾校服裤子，想在被子里面先把裤子穿好。对上韩子君的一刹那，肉白的大长腿顿时僵住，“韩大姐，给条活路行不？“

　　“路逅，年晞要去新加坡，去了就不回来的那种，你知道么？”韩子君边把校服裤子扔给路逅，边跨着脸嗲嗲地说，拼命想挤出一滴眼泪。

　　“瓦特？”这回轮到路逅炸了，他反应到挺快，“你要参加南洋理工的自主招生考试？”

　　年晞就知道他们俩会是这种反应，所以一直没明说。

　　养乌龟久了，多多少少也沾了点乌龟的习气，他把头缩进被子里，不听不管不问，问就什么都不知道！

　　韩子君的同桌是个特困生，所以天天念叨自己一定要考上南洋理工——包学费，包国际交流，包毕业分配工作，年薪开的比国内普通白领要高得多，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橄榄枝！

　　“是哦，呆够 12 年，企业还可以帮你拿绿卡！那你，舍得这里吗？舍得自己的家人，亲戚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们么？”

　　韩子君你没事走什么煽情路线?

　　同桌的小心脏被她搅得一抽一抽的。

　　如果有的选？

　　她拿什么选？她又不是成绩特别突出轻而易举就能拿到奖学金的人，能有机会免费读本科，还包工作分配，简直就是连双十一都薅不到的买一赠一。按照她家里的情况，她爸妈恨不得她高中就辍学出去打工赚钱，她只有抓住这颗空降的稻草，人生才有翻盘的机会。

　　要不是看到同桌今天捧着的这本全英文册子格外眼熟，她一时半会还真没想到，原来年晞也动了这个念头！

　　他竟然敢动这个念头！

　　6 年定向培养+6 年劳动合同，未来 12 年被安排得妥妥的。不能换专业，也不能随意跳槽，就跟签了卖身契一样，年晞何至于此呢？

　　“这么说，8 月份考完，你就要走了？然后 12 年，老死不相往来？不会吧......不会吧......年晞，你肯定不是这种人吧？”路逅茫茫然说着，似乎在说服自己这是在做梦。

　　年晞又拽了拽被子，暂时当一只沙地鸵鸟，我不听，我不听！

　　“12 年后，我都人老珠黄了，你回来了也不认识我了！长痛不如短痛，要不，现在就绝交吧！”韩子君知道自己通常说绝交后，年晞拿个冰淇淋哄她两句，他俩就又重新建交了。

　　但这次，她是真怕了 ，怕以后再也吃不到年晞给的冰淇淋了。

　　12 年也太久了！久得像是一辈子，是怎么捱都难以捱过去的漫长时光！

　　可是，他又能怎么选？

　　三年了，张淑曼好不容易从年博军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她都要告别过去，重新开始了，自己这个拖油瓶子怎么说也不能当这个绊脚石吧？

　　只是，真到分别的那一天，还是会很伤感的吧！

　　他不想这份伤感提前蔓延，一直憋着这个小心思。人生无不散之筵席，珍惜好当下的每一天，不也能过得很畅快淋漓么？

　　没想到韩子君这丫头这么敏锐，就这一点蛛丝马迹都被她捉到了！

　　当天下午他们三个都没上好课，一直到夜里，房东奶奶睡着了，路逅悄咪咪地霸占了一楼空旷的天井，摆了一桌子的烧烤，就着明明灭灭的夜色，灌了年晞三大瓶啤酒，用他有生之年学过的所有脏话，把年晞骂了个狗血临头。

　　这人窝在藤椅里，盘着腿，歪着头，酒劲上来了，才开始吞吞吐吐敞开心扉。

　　三年前的一场意外，油田爆炸，8个钻井工人尸骸无存；年博军背了这次安全责任的锅，每天家门口都堵了一众失声哀嚎的家属们。进进出出时，年晞和张淑曼挨的臭鸡蛋和烂菜叶都够吃好几顿了。那时年晞还只是个刚上初中的愣头青，被闹事方的小孩指指点点地骂作是杀人犯的孩子，没少跟对方扭打，要不是路逅和韩子君救了他好几次，后来也不会跟他俩关系那么好。

　　对峙持续了20多天，年博军情绪崩溃，一刹白头。其实那天抚恤金已经下来了，闹事的人也陆续走了好多。年晞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他还兴奋地挑着菜叶子，看看哪些还能吃，别浪费了。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天，骄阳似火，白云蓝天，许是张淑曼接到了职位调动的通知埋怨了两句；许是自己拿回的数学考试卷子，还差了2分才是满分；许是年博军炒熟的那一盘青菜忘记放盐。那夜年博军一个劲的在道歉，他说害苦了你们，害苦了那些工人，害苦了所有人，他对不起所有人！
　　年晞如果知道这就是年博军最后的告别，他肯定拽着他不放手，那一夜再困都一定守着他，不让他吞下那一整瓶的安眠药。

　　年晞酒量不太行，喝多了就开始语无伦次。但那晚他撞见张淑曼的事，始终没有提及半分。如果一切都能以出国为结束，那么何必要把所有细节都摆到明面上来一一梳理呢？
　　他几番欲言又止，笑看人生，滑稽又可怜。

　　安全事故的后遗症并没有因年博军的自杀而戛然而止，闹事的队伍是都散了，但是张淑曼的事业也基本毁了，她本是文工团第一舞者，突然接通知被掉到幕后，从舞台统筹降为编舞，过了几个月又调到后勤部。人生啊，昨天还在云端漫步，光鲜亮丽；一睁眼，今天就如陨石落地，埋在谷底。张淑曼消沉了好久，从此爱上了喝酒；年晞自那时起被迫成长，生活技能点满，学习成绩也犹坐火箭。

　　他说，他只有妈妈了。

　　其实张淑曼当时还算年轻，人也漂亮，几个舅舅在老家重庆做生意也是风生水起。外公外婆劝了很多次让张淑曼回家再嫁，自己钟爱的舞蹈也可以重新开始，换个地方，总是会有新机会；可是奶奶这边不肯放年晞走，儿子的离去本就让她耗尽了泪水，她怎么能再失去孙子？张淑曼再嫁，可以，年晞留下。

　　这不是心头割肉么？张淑曼当然不同意。

　　半年前姑妈跟年晞谈心的时候，讲到这一段，年晞刷得鼻头一酸，哭成泪人。他从小就只喜欢爸爸，粘得不行，年博军是典型的理工男，喜欢带着年晞做各种科学小实验，变魔术似的唬得小孩崇拜得颠三倒四。他妈妈是舞台上耀眼的明星，练功排练演出基本占据她生活的全部，没有多少时间陪孩子，他万万没想到，张淑曼为了他，放弃了重新开始的机会。甚至，放弃了跳舞。

　　韩子君和路逅不自觉脑补了 108 集家庭伦理大戏，忽然觉得非常对不起年晞，赶紧打住清奇的脑回路继续蔓延！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很多事无法彻底感同身受！

　　微醺的年晞像一团粉白色的棉花，轻飘飘地缩在庭院的藤椅上。

　　姑妈是一年前嫁到新加坡去的，年晞自小就跟她特别亲。因为小时候张淑曼陪伴的缺失，姑妈就像半个姐姐一样在年晞的世界里散播母爱。

　　年博军的离世，让姑妈成了奶奶在这个世上的独女，半年前，奶奶也移民去了新加坡。

　　当奶奶看到南洋理工大学的招生广告时，眼睛一亮，就派姑妈来当说客。一举两得，不好么？张淑曼可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年晞也有个好归处，两全其美不过如此！

　　年晞眨巴眨巴迷蒙的眼睛，视线越过一丛三角梅，落在巷子口迎风婆娑的菩提树上，他惯性去摸钱夹，才想起来，书签已经送人了。

　　“唉，我是去跟家人团聚，明白不？你们要为我高兴啊！

　　路逅终于明白年晞离开火箭班的真正原因，也终于明白年晞搬个家，为什么什么都要绑在身边了，连牙缸都不放过。

　　他不愿意舍弃任何一个陪伴过他的物件，他像攒宝贝一样攒着自己的美好过往。柔软的内心盛着满满的眷恋与不舍，但是他都藏起来，不给人看。

　　月光里藏着少年心事，洋洋洒洒铺了一地。

　　小乌龟从倾倒的玻璃樽中爬出来，一扭一拐踩碎了一地月光。

　　路逅小心拾掇着残局，除了不舍，唯有祝愿。

　　但愿此后年年，阖家团图！

　　少年永无忧，青春永无憾！

　　“虽说要早早地去异国他乡，但能去世界名牌大学被定向培养成高端人才，不也是前路坦途值得庆祝的事么？“

　　三人举杯强颜欢笑。

　　韩子君最后的坚持是要求年晞一定得参加武大的游学。

　　算是他们仨最后一次旅行。

　　“为了祭奠这至死不渝的友情......我要赋诗一首！”

　　韩子君借着酒劲刚起个头：”啊——月亮“

　　年晞嘲笑她：“无病呻吟！“

　　但呻吟得很好听，得亏自己还有这帮损友，遂了他们这份心愿吧！

　　“好啦，路逅！别跟着唱啦......跑调啦......我去武大赏花还不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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