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不见

作者:梵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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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药


      秦江醒来时,胸口像压了千斤重的石块,闷得喘不过气来,身上黏糊糊的。

      窗户纸透着模糊不清的黑,房间内外灰蒙蒙的,唯有一抹微弱的烛光幽幽照亮床头一隅。

      浑身上下软趴趴的,秦江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干脆就着醒来的姿势看着头顶几乎与黑暗混为一体的纱帐,眼神涣散。

      方才澡洗到一半,突然浑身发冷,四肢僵劲无力,差点没成为史上淹死在澡盆的第一人。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如何回到床上的?秦江拖着沉重的大脑回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就当时的情况而言,自己走回去显然不切实际,应当是有人将他扛回去,或者......抱回去?

      那人棱角分明的脸庞浮现在朦胧的纱帐上,眉眼微弯,冰霜尽数散落,徒留满地温柔。

      无人在屋内,秦江丝毫不设防,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严君撷?”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竹简与木块相磕碰的“啪嗒”声,听起来有些急促,随即,熟悉的声音便从角落传来:“醒了?”

      烛光摇曳,晃得秦江眼花,他吃力地别过头,床边多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玄色衣袍上云纹闪烁,胸口以上的部分埋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秦江眯着眼仔细瞧,这些云纹比一旁的烛光更加晃眼,瞧着确实眼熟,故迷糊着再问了一次。

      “是我,我在。”

      衣物细簌摩擦,严君撷蹲下身,睫毛短直,根根分明的影子投在眼下,盖住泛青的眼圈。

      “可有不适?”光影藏匿倦容,却挡不住严君撷声音里疲惫的沙哑。

      秦江摇头,挣扎着要起身。严君撷竖起枕头,揽过秦江后背把他扶起,将滑落的棉被重新掖好,暖黄的烛火照映着他的脸,明明灭灭。

      自始至终,他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似乎突然成了哑巴,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斟茶、递茶、点灯,直到秦江手中捧着热茶,看清了房内每个角落,他才绷着脸回到床边。

      许是夜晚光线昏暗,严君撷的脸色比平日里还要苍白几分,几乎可以用灰败来形容。

      秦江见人久久不出声,象征性地理理身上两床厚实的棉被,热得慌,自作主张掀开了一床,试探道:“我睡了多久?”

      “一日。”严君撷惜字如金,手上却没停着,剩下的那床棉被也被换成了应季的薄被。

      秦江身上的压迫感和闷热感骤然减少,语气也跟着精神起来,惊道:“竟已经过去一天了......”

      “嗯。”严君撷明显不想多说,简单一个字便把秦江到嘴边的话堵回去了。

      得不到想要的回应,秦江硬生生地再次把话题挑起:“我饿了,有吃的吗?”

      “有。”严君撷站起,跨着大步离开房间,仿佛这里的空气浑浊得一刻也不想多待。

      房门开合,银白的月光大片倾泻,止步于门槛周围,仿佛被拒之门外。

      秦江好不容易决心卸下盔甲,主动走近严君撷,可他倒好,反而转身让人吃了个闭门羹。秦江那叫一个委屈。

      严君撷怎么又生气啦?秦江每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尚未得出结论。这人的性子跟他不为人知的过去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好慢呀......”

      门板都要被看穿了,严君撷还没回来。

      秦江已经躺了整整一天,这会后劲上涌,浑身酸痛,巴不得立刻出门上街溜达一圈。

      他实在坐不住,起身适应片刻,开始折腾床上的被子,把它们方方正正地叠在床尾。

      等到身体活动开,他昏沉的大脑随之清晰不少。

      秦江走到镜前,镜中人在白色里衣的衬托下更显憔悴,镜子照久了,难免发现异样,秦江拉开衣襟,倾身凑近镜子,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没有障眼法的遮挡,颈间被箬兰划出的细长伤口泛着不正常的黑紫,从中蔓延的毒纹还未完全消去,留下了淡灰色的印记,虽无毒发时触目惊心,但也顺眼不到哪去。

      刺骨的寒冷、颈间的伤口和扭曲可怖的毒纹,秦江忽然想起在去往客栈中途与自己说起身中阴毒的症状,如今也有七八分相似。

      手指无意识地摩梭伤口边缘,微小的刺痛提醒着秦江——他毒发了。

      秦江自言自语道:“第一次,还剩两次。”再有两次,再寻不到解药,他便会身陨。

      思及此,他心中陡然生起强烈的不安。

      严君撷端着盘子进房,便瞧见秦江对着梳妆镜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都要沉到地府去了。

      “怎么起来了?”严君撷将盘中两个瓷碗端到桌上,一碗清白,一碗深棕,浓郁的药香顿时充盈整个房间。

      “躺久了浑身不舒爽,起来活动活动。”秦江撑着梳妆台站起,许是太久未进食,刚直起腰便昏得厉害,头重脚轻,带着身体向前栽。

      严君撷站在几步开外,周围乱摸一通,死活摸不到支撑点,秦江心道要完。

      然而,预料之中的狼狈没有到来,秦江落入清爽的怀抱,桃花香气扑面,冲散药味,与漫山桃林拥了个满怀。

      严君撷略带无奈的声音生硬地从头顶传来:“胡闹。”

      “你还气我吗?”低沉的嗓音和萦绕鼻尖的花香轰得秦江有些发懵,他愣愣抬头,晶亮的眼眸含着委屈的水意。

      “我没生你气。”严君撷语气放软,愧疚道,“抱歉,又让你难受了。”

      加上在客栈留宿的风雨交加的夜晚,严君撷已是第二次将心中的负面情绪放大,并难以抑制地发泄在秦江面前了。

      “不气我,气自己?”得知真相后,秦江眉眼舒展,梗在喉咙的石子终于随着唾沫的吞咽落到肚子去了。

      “你没做错,何必跟自己较劲?肝火过旺对身体不好。”

      “嗯。”严君撷低声应道,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着秦江,“谁又能胸有成竹地认为自己没错呢?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或许他不该靠近秦江,不该在他身边逗留,甚至从来就不该出现。他不该抱有任何希冀与幻想。

      见面前的人如此消沉,秦江故意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抓起严君撷的右手腕,三指搭于寸口处:“本神医给你把把脉,我们严大神官究竟在为何事苦恼。”

      严君撷似乎被秦江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默不作声地把左手背到身后。

      “为权?为势?”秦江自顾自摇头否定,“那是为何呢?”

      “为情。”

      秦江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严君撷见此反应,快要溢出眼眶的沉重瞬间收回,更换成阴谋得逞的得意,侧过头看向窗外的一片漆黑:“玩笑话,你也当真?”

      秦江简直被气笑了,往日怎不见他如此爱玩?本想借此说他一两句,话到嘴边,又生生刹住了。

      他低下头,手指还准确地捏在寸口,松开手腕再重新探去,指腹下仍然冰凉平静。只有死人才会有这样的脉象。

      “你......”秦江的后脖子上似压着千斤重担,始终弯曲着,嘴里好半天才挤出一个音节,再憋不出更多的话。

      “探出来了?”严君撷心里门儿清,他自然知道秦江要说什么。

      “你为何没有脉搏?”秦江离开脉门,反握住严君撷的手,“连身体都是凉的。”

      “一向如此,不必惊慌。”严君撷淡定收回手。

      指间忽的没了重量,秦江半晌无言,药汤的气味好似渗入心里去了,浸得满身满心苦涩异常,连呼吸都带着苦味。

      一个失去了心跳与体温的人,还能感受这人间的七情六欲、冷热温凉吗?还能称之为人么?

      垂落在身侧的手被裹在冰凉中,秦江循着感觉低头看去,那覆在右手的更为苍白的肤色,令他一时恍惚。

      他听见严君撷低声道:“老七熬的粥很香,不尝尝?”

      清粥熬得软糯透烂,即使放在浓稠到溢出腥味的药汤旁,也能闻见大米和果皮散发的香甜,惹得肚皮发出饥饿的抗议。

      他下意识捂住肚子,又想到严君撷还在一旁看着,厚着脸皮把肚子上的手挪向清粥,自动忽略摆在一旁的药碗。

      秦江吃下一勺晶莹的粥水,任由清甜的香气弥漫舌尖,缓和了饥饿,食欲却开始成倍增长,正想来第二口,碗口却被一只手严严实实盖住了。

      秦江怒瞪身旁的人,毫不掩饰内心谴责之意,严君撷倒心安理得地受着这眼神,替换药碗和清粥的位置。

      “先喝药,再吃粥。”说着,在秦江的逼视下又将清粥往自己的方向挪几寸,抬下巴示意——不喝药,休想吃粥。

      “我喝我喝。”秦江拿这人没办法,认命地拿起药碗,屏息皱眉一口干。温热药液过喉,苦涩挂在舌根挥之不去,好好的五官扭作一团,面色通红,泪水颤巍巍吊在眼角,好不滑稽。

      秦江不喜苦味,往常得了病,从来是能自愈便自愈,再不济,还能搓成药丸吃,偏偏这煎熬出来的药液是一滴都不肯碰,如今在严君撷的“威逼”下,竟还是捏着鼻子喝下了一碗。

      一块硬邦邦的小玩意抵住唇边,秦江下意识张嘴,那小玩意便顺着滑进嘴里,柔和的甜荡漾开来,驱散了来势汹汹的苦,仅有残留的腥味仍难以消除,但已不至于让人难以接受。

      “今日在街上随意买了几颗,不合口味吗?”严君撷还保持着原来喂糖的姿势,只要秦江脑袋再往前伸点,嘴唇便会碰到他的指尖。

      ”很好吃。”恰好是秦江最喜欢的味道。

      莫名的,秦江的脑海里闪过陌生的画面——

      “先喝药,再吃蛋羹。”那只略带薄茧的手把药碗推到自己面前。

      “好嘛好嘛,喝就喝。”他看见自己别扭着,十二分不情愿地端起药,朝嘴里灌下去。

      “吃了药风寒才好得快。”那只手捏着一颗糖递到他的嘴边,笑着哄道,“额外奖励,阿江把药喝完了,真厉害。”

      他熟捻地就着人家的手把糖叼走,尝了甜头,还嘴硬:“今年生辰过后我可要及冠了,怎么还能学小孩子家家吃糖?居然敢把我当孩子哄!”

      “谁说长大了不能吃糖?”手的主人低声笑了,语气温柔得不像话:“我这的糖,都给你吃。”

      太阳穴传来的刺痛强行把秦江拉回现实,身体下意识后仰,回避的动作落入严君撷眼里,还是稍显刺眼了,他神色黯淡地收回手,把粥推到秦江面前。

      “温度正好,再吃些粥垫垫肚子。”

      二人各怀心思,再次陷入沉默,碗勺碰撞的叮咚响在房内格外刺耳。

      待最后一勺清粥入口,严君撷说起正事:“今日一早,老七便上门拜访赵华章了,但他因公务被苏穆遮,也就是当今丞相传唤至府上,至今未归。改日我再亲自登门。”

      秦江了然:“赵大人从官已有二十余年,对朝中情况再熟悉不过。箬兰姑娘口中的苏公子正是二十年前参与的科举,若曾在朝中任职,赵大人必定认识。你想通过赵大人查询这几年来苏姓的官员?”

      严君撷点头道:“不错,我久不入世,过去积累的人脉关系早已不复存在。如今赵华章恰好欠下这个人情,托他寻人,既省时省力,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一举两得。”

      严君撷的眉心攒起深深的沟壑,说话时眼里也只能看见秦江的身影。虽说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紧绷的下颚已经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严君撷,我不会死的。”秦江忽然很想对他说点什么,“我命大着呢,多少灾祸都无法夺走我的性命,明摆着是阎王爷不肯收下我。”

      这话本作安慰之用,谁曾想竟真给自己添了点底气,还有闲情开个玩笑:“若真至穷途末路,劳烦严大哥替我到阎王大人面前求求情,多留我几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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