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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
教学楼下的几棵白玉兰都谢了,操场边两排秀气的黄角兰却盛开了,阳光照着满树碧绿的叶子,风一来连地上都弥漫清香。
升旗台旁边的荣誉墙上,贴着五四青年节的表彰名单,每张照片下都标注了姓名和奖项。叶颐穿校服、戴团徽的蓝底照片高高贴在第一排,和另一个获得县三好的男生并列所有人前头。
老师需要踩着人字梯才能将橱窗里最高的照片撕下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面荣誉墙都显得有点怪异,因为一眼望去整整齐齐的照片栏里,独独缺失了一格。那小格里原先贴着叶颐的照片,后来被撤下来了,就一直空在那里了。
叶颐留给家人的信里,说他意外发现了自己被领养的事实,决定离家出走去寻找真正的亲人。
他赌叶雪不会说出他们早就知道领养这件事,他赌赢了。可叶雪没说,是因为知道叶颐喜欢的女生退学了,以为他遭受了早恋打击,突如其来叛逆一下,过不了多久就会乖乖回家的。
叶若诚和阮弦还是报了警,期望知晓叶颐的行踪,将孩子接回家来。至于找亲人的事,他们完全可以帮他去做。
自叶颐走后,突然冷清的房子令这对夫妻惶然无措。日子仍旧要过,但工作放下了许多,在网上发帖,在街边发寻人启事。天气越来越热,心情却日日更凉。
替叶颐办理了休学手续。
一遍遍整理他的奖状、奖杯和证书。
叶雪总是冷眼旁观父母钻进叶颐房间很久不出来。从前她认为叶颐如果消失,自己就会过得更好,可事实是,叶颐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笑容。
而她无能为力。
再次听到叶颐的消息,是他在网吧门口和一群混混抢劫了高中生。被抢的其中之一,是叶颐的初中同学,混乱里认出了他。刚一喊出他名字,他立马否认,仗着自己三角巾遮住脸,以为可以瞒过。可在那一帮学生里,他唯独悄悄放走了他。
叶若诚守在二中的三岔路口,面朝网吧那条街,将自己藏在麻将馆的喧闹里。买一包烟,要一壶茶,就能坐上一整天。跟麻友们套近乎,得知了威哥这帮混混常出没的时间和地点,心中越来越有数。
麻将馆老板说,他对叶颐有印象。
“那个新加入的男娃娃,好称展一个人,点都不像混社会的。打人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站到,不敢下手。他们那个头头,逼到他去扇别个耳光;他好笑得很,就上去轻轻拍了哈那个学生的脸,哈哈,把老大气惨了,抄起棍棍就把他鼻梁打断了……”
放学高峰期,学生们如潮水涌出校门,走过五百米就是三岔路口,两家网吧人满为患。威哥领头的一群混混从一条下坡小巷钻出街面,拢共十几个人,都穿着松垮垮的花背心,黑色短裤,塑胶拖鞋。唯独个子最高的那个人打扮不同。
他穿着连帽长袖卫衣,灰色长裤,白色运动鞋。连帽盖住了他整颗头,只露出一只鼻子,而鼻梁上横贴着一块纱布,分外醒目。
那件卫衣——是叶颐从家里带出去的,才不到一个月,已经磨损得又皱又旧了。
叶若诚心头一紧,不由自主迈出了脚步。从麻将馆走到三岔路口前,追随着混混们的踪迹,穿过马路,对着那帮即将走进网吧的人,哑声高喊:
“小颐!”
卫衣男的背影一怔。
威哥回头瞥他一眼:“怎么又是你熟人啊。”叶颐没说话,挥手撇开前面的混混,迅速钻进网吧门帘里。
叶若诚见他进了网吧,连忙追过来,却被在门口望风的两个混混横身拦住。他完全抛弃多年沉淀的风度教养,像少年时跟人打架一样,扯开衬衫顶上几颗纽扣,便向门口的混混挥出拳头,厮打成一片。心中的愤恨,对孩子的疼惜,都化在了拳头里,每一下都带着泪。
威哥听见外面出了事,叫停正在勒索学生的兄弟们,使个眼色,便都朝门口涌去。叶颐从门帘里瞧出是爸爸在打架,怕最后演变成群殴,连忙拦在威哥面前。
“威哥,我去解决。”
威哥挑眉:“他揍了咱兄弟,你怎么解决?——打你啊?我都打腻了!”
叶颐冲出网吧,看见叶若诚已经被打得瘫坐地上,脸和手指骨节都沾着血。他心疼爸爸的手,那是一名医生最宝贵的做手术的手。叶若诚见他出来,眼神一瞬从狠厉变成温柔,撑起身体来,轻轻喊出他小名。
叶颐忍着满眶眼泪,倔强地摇头,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快走。不要再找我。”
叶若诚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动地说:“小颐!跟爸爸回家!”
叶颐拼命摇头,手按在父亲的胸膛,用力将他推离。
网吧门帘叮叮当当响起来,闻到那股烟味,叶颐便知是威哥来了。叶若诚还在耳边敦敦劝慰:“小颐,爸爸妈妈给你办了休学,学籍还在,还能读书。我们商量过了,这次你一回来,我们就举家搬走。出省?出国?总之,爸爸妈妈不会让这帮黑she会找到你的,你千万别怕,别怕……”
街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叶颐一把推开叶若诚,便往马路上跑去。叶若诚连忙去追,威哥的人也紧跟在后。
车流车潮里,叶颐只是狂奔,没完没了地狂奔。他要跑到叶若诚追不上他、再也看不见他,要跑到威哥他们也再追不上父亲,仿佛跑到甩开所有人以后,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父亲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他听见父亲的喊叫越来越薄,越来越渺茫。他的心也跟着变得遥远,虚无,连疼痛都变得缓慢。
突然!一道尖利的刹车声划破长空,喧闹的街头像被施了咒法,迅速安静下来。车流渐渐停滞了,似奔腾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堵了。
感受到这诡异的宁静,叶颐终于停住脚步,回身看到三岔路口、近似马路心脏的位置,本应车如流水,却空前围满了人群。
威哥望到有人被车撞飞,也凑了过去,当看清倒在血泊里那个男人以后,他瞪大了眼睛,朝着那个已无法开口回答的人,问出一句:
“叶……叶医生?”
威哥扯开嗓子大叫:“叶颐!叶颐!叶颐!”……几分钟后叶颐冲破人墙,缓缓走入了血泊。似乎还温热的鲜血,一层一层浸没鞋底。
他抱起僵硬的父亲,让他的头倚靠在自己胸膛。迸出的脑浆又白又红,浸透卫衣流到他的皮肤上,像火在炙烤。
他哆嗦着嘴唇,喃喃叫:“爸爸……”
叶若诚仿佛听到了,奇迹般睁开了双眼,露出窄窄的缝。他唇瓣在动,叶颐将左耳贴过去,听见他说“不要学坏……不要做坏事……”。叶颐用力点头,句句答应。
像这样抱紧父亲的身体,他做梦都在渴望,可从今天以后,全都变成了噩梦。
救护车的铃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天边传来,空洞而不真切,他麻木地任医护人员掰开自己双臂,将父亲从他怀抱里争夺出来,急救后抬到担架上,而后关闭了救护车后门,携着那道天边的铃声,像从没来过一样消失在马路尽头。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永恒的寂静。
穿着血衣,浑浑噩噩走在人群里,走在夕阳下泛白的、笔直的马路上。他就像一个人走在人间,像影子,像魂魄。
像一片被风卷在地上挪动的枯叶,永远离开了他的大树。
·
叶若诚的葬礼办得朴实,一如他的为人。叶颐没有参加。
威哥赶在火化前去殡仪馆送了份人情。是最厚实的一沓,引起了阮弦的注意。威哥抬起右臂说,“叶医生替我做的手术,那时候我还混得很差”。阮弦明白了,点点头便作罢。
过了一会儿,她叫住威哥,在他手机通讯录里输入了自己的号码。“以后还您人情。”指的是那一万块钱。
没有成家的混混,都住在关公祠后面的简易平房里。叶颐和另外两人同住一间。原来的手机被扔了,卡也销了,他握着威哥给的破烂“新”手机,再也打不出一个他熟悉的号码。
某天夜里12点,新手机久违地响起铃声。他还睁着眼,颓然地接起,却听到里面传来妈妈的声音。
她哽咽着,告诉他明天下午2点,到他最爱吃的德克士门口,外公派了车子来接他们去机场。
只字没提叶若诚的事,只有一声声“妈妈”和“孩子”。
等待他回应的时间里,一颗心始终砰砰狂跳,生怕他说出拒绝。终于,阮弦听到极嘶哑的一句:
“妈妈,好。”
她再难忍住,瞬间恸哭出声。
·
世界是会变得光明的吗?
叶颐短暂地相信了。
他本以为自己承受得住,跟所有曾经认识的人切断联系,从此变成一个孤家寡人,在陌生的环境里重新来过。可叶若诚的逝世,一下击碎了他的幻想。原来,他只可以忍受与家人两不相见,却承受不了与家人阴阳相隔。他一想到父亲,便觉得与母亲分开,是再也负担不了的折磨。
皆知他刚刚丧父,帮派的看管不免松懈了一些,所谓人之常情。叶颐走时,什么都没带,只有自己赤条条一个人。
坐在公交车上,将一张苍白的脸伸出窗外,他深深呼吸一口,流下了眼泪。
就在下车的前一站,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他垂眸一看,是个陌生又眼熟的号码。
“喂?”
“我是叶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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