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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
山涛再请嵇康出山,此次是接替自己的吏部郎。
嵇康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
两人是好朋友,以两人私交没必要这么做。这么做,就是公开表明态度。吏部郎,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部长一类,是要职。
嵇康年幼丧父,由母亲和兄长抚养成人。幼年聪颖,博览群书。娶了曹操之子沛王曹林的孙女长乐亭主为妻,也算曹党嫡系。但也算还好吧,毕竟曹操的子女那么多。只是作为当代一等一的大名士,摆在嵇康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靠,要么死。
如今,公然拒绝司马家递过来的橄榄枝,等小人呈上一个理由,不管多荒谬,他也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故事开头是一桩迷案。嵇康先生的好朋友吕安,“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两人就是这样好的交情。吕安妻子被大哥吕巽酒后□□。如果走司法途径,吕巽应该先被阉掉再流放,吕安妻子不得善终。嵇康的做法非常主流,深谙世家大族的游戏规则。他充当了调解人,劝说吕安,家丑不可外扬,又找到吕巽认错并承诺不再找麻烦。
然,这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很多事情,你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你的对手怎么想。吕巽参了吕安一本,告吕安不孝,在家殴打母亲。不孝是重罪。孔融都可以因此罪名被灭族,可想而知,这招狠决。吕安被贬。临走前,给嵇康写了一封信,“平涤九区,恢维宇宙。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者哉?”
平涤九区,恢维宇宙。这话平民百姓说也就当泄私愤了,吕安不行。吕安的父亲曾任镇北将军领冀州牧,吕在军中有根基。这话就透着一股要发动军事政变,把司马家的江山还给曹魏的意思。于是,吕安抓回监牢,而嵇康成了他的同谋。
一封信,一句话,就定为谋逆。荒谬吗?就是如此荒谬。
嵇康可以选择与吕安划清界限,但他没有,他坚持给好友吕安洗刷冤屈。
坐事诛。
没人在乎吕安是不是真的殴打了母亲。没人相信吕安和嵇康就这么打算发动政变。事情的真相微不足道。
案件主审是钟会。判决书写“嵇康、吕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圣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衅除之,以淳风俗。”钟会在非常合适的时机向上进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
“非汤武而薄周孔。”嵇康先生在《与山巨源绝交书》的这一句,是真的逆了某些人的鳞,非得搭上性命。批判商汤、周武王,瞧不起周公、孔子。
石崇说,“这个时代,读书人寒窗苦读,有志之士,也不都是从一开始就为了升官发财的,谁还不曾心怀济世安民的鸿鹄之志。可能始终如一者,有几人?自249年高平陵事变那场大屠杀,司马懿杀了曹爽之后,清理了何宴、桓范等等曹氏支持者。此番大清理后,先生彻底心灰意冷。出世和入世,都是一种选择。可,是选择,就要付出代价。”
《与山巨源绝交书》,列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坚决拒绝出仕。 “离事自全,以保余年。”这是嵇康先生的日后打算,可司马家会让您保余年吗?
绝不臣服。
绝不转弯。
“喜卧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
挥洒自如,光明磊落、自然坦荡,笑骂由人。
从前,读此文,只觉得无比痛快。这官不当,就因为我不快活!读书人的风骨气节!
如今,在他身边读来,心中不忍。这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书上的一个名字,一个符号,要背诵要理解的那段后人解读的他为这个时代呼号的历史意义。他是敢于发出政治宣言,并要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可,我们活着,好不好?我们活着,好不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看,《易经》上不是也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不就是说,最可贵的是生命吗?!我们先活着,好不好?
可,脖子梗惯了的人,怎么会低头呢?
非汤武而薄周孔。白纸黑字。
“先生临走前把嵇绍托付给了山涛。”
石崇点点头,“有山涛在,嵇绍不会成为孤儿的。”
“先生也是这么说。”
握紧的拳头也不知道可以砸向哪里。他呆坐良久,悲伤地说,“堂堂帝国,居然容不下独立的人格和主张。”
“明日,你替我,送先生。”
日影西斜,几千人,送嵇康,最后一程。
临刑,嵇康神色自若,与往常无二,“取琴来。”
抚琴,一曲广陵散。
“过去要跟我学这支曲子,我说你们功力不够。这一次,可听好记好?”他看到了人群中的他的朋友。
“随心。广陵散,成为绝响,也不必遗憾。”
说完,从容就戮。
向着嵇康的方向,鞠躬,先生,走好。
向秀,在嵇康死后立刻投靠了司马。
做怎样的选择,过完此生?
如山涛向秀识时务?如王戎整天蝇营狗苟?还是如嵇康宁死不跪而守志向?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不去找死,既然圈子设定了,规划好了,虽是看门狗,但在游戏规则里做到最好;一种人是不怕找死,看不惯的,就要试试,把天捅破,也要试试。前者,我佩服,与强权周旋,如走钢丝,需大智慧;后者,我钦佩,以卵击石,为心中理想,向死而生,需大勇气。”石崇说,“我选前者。我想在这乱世,尽我所能,做点事情。”
对,我也觉得应该选前者。
夕阳下,看着嵇康先生身首异处,我突然开始不那么坚定了。
石崇,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的这番选择,或许也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忍辱负重结果导向,也许只是给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
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嵇康先生的四弄。
“我不想再弹了。”摸到琴弦,悲从中来。
“好,不弹了。”石崇道。
从此以后,不碰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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