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一个晴朗的下午，漓夏终于从那个漫长的梦里醒来。她从榻上起身，来到窗前，西沉的落日映在她的眼中，满目皆是故国家园的苍凉景象。那庭院已然杂草丛生，楼阁也已破败不堪，只有那株梧桐树还在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仿佛不曾经历过岁月的荒寒。

　　这园子竟已败成这个样子了？我究竟是有多少年没有回来了呢？她沉思片刻，忽想起久别的丈夫和儿子，心里一沉，慌忙朝门外跑去。正要出门，却迎面撞在一人怀里。她抬头望去，不禁怔住：“兄长？怎会是你！”

　　千秋对她笑了笑，说道：“你醒了？倒是比我预想的早了些。”

　　漓夏反应过来是千秋救了她，心里顿时惶惶不安，低头说道：“多谢兄长出手相救。”

　　“七年未见，你如今竟跟我如此见外吗？”千秋说。

　　漓夏仍旧低着头默默不语。

　　千秋抚上她的脸，心疼说道：“那日在街上见到你，我险些没有认出来。你怎么变得这般清瘦？身量也是如此单薄。眉眼倒是没变，还是这般好看。”

　　漓夏被他打量得头皮发麻，别过了脸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却像是什么也没有注意到，拉着她来到窗前，望向窗外说：“不曾想这园子竟然还在，前几日我请了工匠过来修缮，却又不太记得这里从前是什么样子了，所以就想等你醒过来再修。”

　　漓夏站在他身旁，只觉得如芒在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兄长，七年前是妹妹错了，那时我不该假死骗你。只是如今木已成舟，请兄长成全我与相公，准我回去与他团聚。”

　　千秋蹲下身来，低头看着她，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怪你。”

　　漓夏猛然抬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这么说，兄长是答应了？”

　　“答应你？”千秋笑了一笑，抓起她的手来，说，“你看你这些年过得像什么样子？这双手，从前软嫩如柔荑，如今竟然粗糙成这样！那茶师如此糟蹋你，我不杀了他已是格外开恩，我又怎忍心让你回去继续受苦？”

　　漓夏抽回手来，继续央求说：“他对我很好，从未糟蹋过我！我与他两厢情愿，求兄长放我走吧，妹妹求你了！”

　　千秋面色沉下来，说：“此事已无商量余地，你就死心吧。”

　　漓夏一急，厉声道：“兄长若是不放我走，不如一剑杀了我！”

　　千秋心里又是痛苦又是怜惜，一把将妹妹拉入怀里，说：“我怎可能杀你？我疼你还来不及呢！夏儿不要再逃了，算兄长求你，那茶师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往后我们好好的，就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漓夏抗拒地挣扎起来，千秋却死死地抱着她不放。漓夏挣脱不开，气得眼泪掉了下来。千秋见状，心中又歉疚起来，连忙放开了她，刚要抬手为她擦眼泪，一支利箭忽然从门口|射了进来。千秋一惊，只顾护着漓夏，躲闪终究慢了一步，左肩被一箭射中，顿时一片殷红。他放开漓夏，倒在地上。

　　漓夏惊喊一声：“兄长，你没事吧？”

　　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漓夏，不要管他，你快走！”

　　漓夏回头看去，惊道：“朔月，是你？”

　　朔月顾不上与她多说，催促道：“快点走！”

　　漓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兄长，虽有些迟疑，却还是起身朝门外走去。

　　然而，还没等她出门，千秋就在她身后冷笑道：“就凭你也敢来救她！”

　　说着，他微一抬手，那扇门又砰的一声关了起来。漓夏惊慌转身，只见千秋口中念起咒语，朔月身上顿有一股抽筋断骨般的剧痛穿透骨髓，直疼得他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几乎要晕厥过去。

　　漓夏急忙上去伏在他身旁，见他疼得满头是汗，知道兄长念的是契约咒，此时朔月背后的符咒就如同剃刀一般在剜他的肉。她不禁泪水涟涟，对千秋哀求道：“兄长不要念了，再念下去他会死的！”

　　“你连他都心疼，为何唯独不心疼我！”千秋眼中因愤怒而变成了鬼魅般血红的颜色，对着二人嘶吼道，“你们就只知自己逍遥快活，我的痛苦，你们谁又能懂得！”

　　朔月看见千秋这幅模样，知道他早就失了心神，这幅皮囊下藏着的，是一只残暴凶狠的厉鬼。漓夏此时若是不走，往后不知要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于是他一面对漓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快逃走，一面假意安抚千秋说：“你先平静一下可好？你看你妹妹被你吓成什么样子了？”

　　千秋依旧无动于衷，漓夏也不敢贸然逃走。

　　朔月只能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痛苦，你经历的一切我都明白。我用了一世都没有得到清秋的心，你的痛我怎会不懂？”

　　不料，这话竟让千秋愈发地震怒起来。他猛地飞身过来，死死地掐住朔月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低贱的妖精，也敢亵渎我们先祖婆婆的名讳！”

　　漓夏惊恐地看着千秋，又看了看被他扼得几要窒息的朔月，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她终于确信，他的兄长已经变成了一个狰狞暴戾的怪物，她若在此时离开，朔月定会死在他手里。她战战兢兢地上前，跪在他面前，嘴唇微微颤抖，说道：“我不走了，求兄长放过他吧。”

　　“这等妖孽，留他何用！”千秋依旧满眼暴虐。

　　漓夏哭着拉住他的手，对他喊说：“兄长，你放手吧，他是我们的先祖啊，我们身上都流着他的血！”

　　朔月头顶忽有惊雷炸开。千秋愣愣地看着漓夏，不可置信地松开了手。

　　漓夏扶起朔月，哽咽说道：“那晚先祖婆婆与你私定终身，回家后发现怀了你的骨肉。若是被族人知道，她怀了狐妖的孩子，你和孩子都是活不了的，所以她才匆匆跟王家来的上门女婿成了亲。她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到死都没跟任何人说过。”

　　朔月失魂落魄地看着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漓夏抹了抹眼泪，又说：“我在先祖婆婆的手账里看见过一副画，画的是只小狐狸对着月亮吹笛。我起先不知是何意，后来有一年中元节，阴气至盛时，满月照进了我房中的铜镜里，我在镜中看见了我的影子，竟是长了狐狸的耳朵和尾巴。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先祖婆婆的后人们之所以灵力强大，皆因体内流着狐妖之血。”

　　朔月听见这话终于泪雨滂沱，百年来的爱恨情仇在他心里骤然复苏，如雨后春笋般磅礴而出。

　　“清秋啊，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告诉我！”

　　千秋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狠厉已褪去大半。俄而，他默默起身，撇下朔月和漓夏独自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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