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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女
黑夜中的高台与广场上,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两只狼的喘息声一阵阵传来,带着在笼中疯狂转圈小跑的足音,它们扭曲着脸上的肌肉扯开了长嘴,涎水便从白森森的牙间流出来,甩得到处都是。
这疯狂的动物看上去很不正常,有着撕天灭地的攻击本能。
“张大人,这东西,很危险呢。”仲鱼眯起眼睛,声音阴沉。
张展德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哦?这东西,仲大人竟是没认出来么?”
“认出什么?”
“其实我也不熟,不如叫个熟悉的人来问问?”张展德放开笼着的双手,笑眯眯地合掌拍了两下。
从送礼队伍的后端,牵过来一匹马,马上驮着一个布口袋,从外形来看,里面裹着个人。牵马士兵毫不客气地将那口袋从马背上扒拉下来,一圈圈解开绑绳,将袋口拉至袋中人的胸部。
这个人显然受刑已久,脑袋上的血口子一道盖着一道,黑的红的痕迹糊了一头一脸,只一双不太明白的眼珠子还在转。光线突然明晃晃扎进这双眼睛里时,这张脸皱起来,摇一摇,再往那最亮处看去,看清火光下直立的人影时,便呜呜啊啊地尖叫起来。
阿衣与黑苗不是同族,不过语言八分相通,所以围观人群一下子就听清楚了这囚人喊的是什么。
“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结果!头人救我!”
十八道梁外深山大湖,黑苗人渔猎为生,传统上有驭兽相助的技术,此人呼喊着黑苗话,身边硕大的凶狼咆哮,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怎么回事。
“仡当?”仲鱼的表情很微妙,盯着脚下狼狈的人。
黑苗寨主从第一眼见到笼中巨狼后,脸色就变化了几轮,等到仲鱼叫他,已经变成冷笑的模样。“叫我做什么?张大人这戏,明显就是冲着我黑苗来的,我是个粗人,看不得这些汉人拐来绕去的戏码,不如请写戏的把戏词直接摆出来说说?”
“还要细说?”张展德笑得阴沉,“仲老爷子怎么没的,仲大人就一点儿没想过那群妖狼从哪来?还是不打算细想?”
仲鱼的眼底隐隐有了凶光,“张大人的意思,是说家父被黑苗驭兽术所害,和这个人有关系了?”
“如果在下说是呢?”
“愿闻其详。”
对于来砸场子的张大人来说,目前各人的反应不免平淡了一些,让他心中有了些不怎么好的感觉,他知道土皇帝虽然有些城府,但远不到腹有乾坤的地步,如今这四平八稳的模样,不是平日里扮得出来的。
张展德微皱了下眉,这后面,可要小心便宜从事。
“仲黎大人那晚遇袭后,十八道梁至祥首一带的狼患便终结,地方上结了这桩事,宜州府却不能不查,毕竟这狼患来得突然,宜州府辖下还有诸多山头,也得防着哪天别的地方再冒出什么兽患来。不料这一查,还真查出点事儿来。”张展德慢慢走到地上的囚人面前,踢了他一脚,听那人吃疼叫了一声,笑道,“原来啊,有人那阵子和朋友争地盘,明里争不过,就想弄点手段把对方的人挤出去。”
黑苗和阿衣的关系如果没有今天的和亲,其实算不上好,一年前,双方正在争夺两族混居的相邻地盘,狼患起时,善猎能驭兽的黑苗人虽也有损失,但比起阿衣族要好得多,确实趁机赶走邻居占了不少便宜。
“但那些被驭的狼群都很普通,并无那夜侵袭击仲黎大人的巨种,想必也是这样,纵有怀疑,无人能确认是否与黑苗有关。”张展德走到兽笼边,笼里的巨狼看到人的接近,兴奋起来,硕大的尖牙啃咬着坚强的栏杆。“不过宜州府盯上的事儿,那也没有查不出来的。”他笑。
宜州府的探子并不是只排查了人与兽的线索,他们盯住了互市。
有一天在不起眼的一场黑苗山寨间的互市上,一件狼皮袄被人买走了,这寻常的买卖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买这件袄的人却是宜州探子,他一眼看出这件男子所用的外穿大袄是整张狼皮所制并无拼接,这是巨狼皮。
明荃站在兽笼对面的围观人群里,听着张展德的话,心下冷笑了一声。
哪里是什么宜州探子,她从不知地方的探子能做到如此细密的程度。
是赤云卫。
只要捉住一根线头,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赤云卫拽出整个线团。
果然,接下来就简单了,顺皮摸人,黑苗族暗御中的驭兽师被堵在深山洞中,在付出相当血腥的代价后,宜州府终于把驭兽师和宰杀剩余的两只巨狼绑回,为了不打草惊蛇,绑人的现场只留下了大堆撕烂的狼尸和着驭兽师衣的断肢残臂,就象发狂的巨兽终于反噬的模样。
“所以呢?”听到这里的黑苗头人仡当抱着臂眯起了眼睛,“本王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带着驭兽师和一堆狼崽子翻过十八道梁来杀人了?但本王去年的今天在祭酒,就算来了,也不知道仲大人会提刀上山砍妖。”
踏月不是黑苗的节日,去年的这一天刚好是黑苗的祭酒日,头人仡当的献祭是十八梁乡亲都能证明的。当然这种事不用头人亲自出面,不过正如仡当所说,仲黎上山乃是随兴行为,驭兽师带着这么大的招眼狼群在敌对的地盘,说是提前设伏也不太可能。
仡当自到祥首求娶以来,身段放得很平,此时忽然又自称“本王”,他脸上无甚表情,不过人都知这黑苗首领是怒意上来了。
不可能随意拉队伍的黑苗暗御大阵仗到敌方的土司城后山,又恰恰好与一贯沉稳却在那夜喝醉上山的土司爷遇见,凶狠刺杀后悄然遁去。
便是再单纯的围观者也不可能觉得没问题了。
“继续啊,”仡当咬着牙吐出话来,“原来请本王过来谈嫁事,是备着这出戏呢?无妨,继续挖,本王觉得啊,没准还能挖出更有趣的事儿来呢。”
“你真不知道那天我父亲会上山么?”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
人们循声看过去,看到娥妹抬起了头,她头上的银饰反映着周围火把的红光,亮闪闪的。
“你在十八道梁祭酒的时候,是不是想着终于把我阿衣的地占去可以告慰先祖了?是不是在想早知能有盟友一击即成,何必驱狼几个月如此辛苦?”娥妹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或者,又是在祈祷盟友能把仇敌顺利引上山?不,你不用祈祷这个,你知道他一定行的。”娥妹转向仲鱼,冷冷地问:“你说是不是呢,兄长?”
仲鱼一楞,与娥妹对视半晌,问:“你如此配合娶亲一事,原来,是为了这一刻吗?”
娥妹反问:“不然呢?兄长觉得我会满心欢喜嫁给仇人?”
张展德厉声道:“祥首城主仲鱼,为一己之私勾结十八梁总寨主仡当,陷杀前城主仲黎,奉上谕革去此二人蕃职,即日解送宜州府待审。”
一时间,围观众人大哗,广场的人群似往热油中泼了一瓢水,立时炸了锅,眼见着要乱起来。
张展德喝道:“守备营何在?”
却听广场周围有回应声声,听上去已是把这方围个水泄不通,送礼队伍中的士兵也拔出兵器,雪刃甚寒。
赤云卫便要上前拿人。
仲鱼却笑了,他未拿碗,从站在身边的侍从手里直接拿过了小酒坛。
“你觉得,这就赢了吗?”他看向娥妹,举起酒坛,摔个粉碎。
在一声脆响之后,忽然间,无数雪亮的刀刃从围观人群中亮了出来,黑苗人和阿衣人的侍从队伍从早已经站好的位置将刀挥出来,架在场中欲上前的汉人兵卒脖子上,一时控不住的,血光一闪,直接砍下去,地上顷刻间多了七八具尸首。
与此同时,广场周围传来兵械相交之声,一时间相持不下。
人群已是乱成一片,到处是叫喊。
在这一片混乱中,仲鱼拔出的刀放在了张展德的脖子上,“张大人,本王确实想知道先父的死因,不过,却不想被你们算计哦。”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手下将那驭兽师拖上高台。
在明亮的审台上,黑苗驭兽师跪在正中,面对着广场上仰头而望的黑压压的阿衣子民。仡当手提劈刀居高临下看着他,“若你还是我黑苗儿郎,还认本王这头人,便老实说出一切!”
那死到临头的驭兽师大哭起来:“头人恕罪,小的见巨狼死了一只,舍不得皮,便偷剥了去卖,谁知道被汉兵捉了来,非说小的一年前杀了仲大人。小的先前从未来过祥首,但实在是扛不住打,和汉人说的那些都做不得数的。”
“如何证得?”
“小的去年的今天,在祭酒式上当值,十八梁乡亲皆可为证!”
“所以,全都是屈打成招吗?”
那驭兽师满腔悲愤地喊起来:“头人!这全是汉兵灭我们的诡计啊!小的不经打,竟被人当刀给黑苗和阿衣带来夺王之耻,愧做黑苗儿郎!”话音刚落,竟自伸颈往仡当手中刀抹去。
高台之上,血溅三尺!
台下,张展德脸色已变。
娥妹亦是脸色一变,正要上前一步说话,忽然胸口一痛,低头一看,见雪白剑刃从前胸透出。
她的背后,站的都是曾跟了她许多年的护卫。
尖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阿衣的女战神,原不该这般的死去。
“你都做了些什么?!”她看到仲鱼站在面前,脸上是无比悲愤的表情——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力气,“你为了那个汉人折了我阿衣的傲骨!你明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你怎么能背叛我们阿衣!简直是我族之耻!”
在娥妹倒下去的那刻,仲鱼猛地转身走上高台,面向他的族人他的子民张开了双臂。
“阿衣不降!”他瞠目怒吼。
广场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阿衣不降!”
仡当也举刀高喊:“黑苗亦不降!”
突然有烟火腾上天空,如一声令下,城中四处杀声顿起。
暴动如期而至。
仲鱼向四下扫视一番,向前走了两步,从高台中走到高台边,在四下明亮的火光中,他高大的身影罩下来,如阿衣的神。
他要开口,他要鼓动带领他的子民。
这时,他看到一团蓝黑色的云从台下飘然升起,正面的,直接的向他罩来。
蓝黑色的长披风在空中展开,露出里面青蓝的少女披肩和绣功精致的百褶裙,黑色的面纱已去掉,明艳到眩目的少女从扁担中抽出苗刀,双手握着从空中袭来。
是干净利落又锋利的一刀,穿胸而过,甚至不见血。
这苗刀,日日被供奉在土司城圣女祠中,原就是极利的神物。
仲鱼见过这张少女的脸。
“阿……嘎?!”他吃力地瞪大眼睛。
他不甘,他本来可以成为神。
但为什么会是阿嘎?
他记得她死了。
他记得阿嘎是圣女。
圣女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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