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我是死活没料到局面会被我作成这样，一时慌得后背汗湿，又贴着冰冷的墙，浑身僵硬，进退维谷。想坚持说我讨厌他吧，又实在没法自圆其说；想坦白吧，又担心之后的事态发展失控。

　　于是我默声吞了口唾沫，决意先做个缩头王八，虽然被他制着、看着，但我就死活不说话，把主动权都甩给他；他问不出东西，总不至于把我涮了。

　　他安静等了一会儿，果然撤下手，淡声道：“不说话是吧，我自己猜。”

　　“第一，你有事瞒着我。”

　　我被他盯着，缩在被子里，尽可能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他算账似的，接着说：“第二，你认为这件事必须由你自己承担，不能告知任何人。”

　　我吸了吸鼻子，心想我倒是想告诉你，可我一提和梦境与真相相关的东西就说不出话来。

　　我腹诽着，听他慢条斯理地又道：“第三，完成这件事的其中一项条件，是要让我厌恶你。”

　　他说完这三条，停了一下，眉目微敛，像在思考，又像在纠结。我以为他说完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他的话，他却在下一刻又看回我，眼色有些复杂。

　　随后说：“第四，你喜欢我，是真的。”

　　我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恨不得当场将身后的墙劈开一道缝隙，钻进去安度余生。说到最后他果然还是提回这一茬，估计此时的我在他眼中即成一个不学无术、娇纵蛮横、又对师父心怀不轨的颇有心机的恶徒。

　　他受梦境所限是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倒是头一回这么丢人。硬着头皮又同他静了片刻，他像是思考出了最终答案，忽然眉头一扬，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心里一跳，捏住了手里的被子，听他脸色沉静地公布出在四条前提都准确的情况下，所分析出来的结果。

　　他说：“你喜欢我，却碍于师徒这层关系，所以早些时候总想着激怒我，想让我把你逐出师门。之后再来与我诉明心意，乞求我回心转意，再顺理成章地与我——”

　　他顿了顿，微微垂眼，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再开口道：“共结连理。”

　　“……”

　　倘若我嘴里有口瘀血，这会子应该喷出去了。

　　怎么会有对自己这么自信的人啊！

　　我这会也终于没忍住，干笑两声，开了我的尊口：“……别闹了。”

　　他说：“没在跟你闹。”

　　他面上倒是并没有我预料的那些隐怒、讥诮、或者嘲弄。在几乎被我牵着鼻子走到这副局面后，两年前还尚未沉淀下来的段无澜，平静地与我论述这桩离谱的事。他眼中有探询，与我相对坐着，在企图触及我深藏于心的想法时，沉黑的眸子仅盛着我，竟有种默默动人的真挚。

　　他是有认真想过这件事的。哪怕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却无论如何也不会逃避，不会揭过，永远不同于闷声死守在沉默一角的我。

　　我心头五味翻涌，一时再也狠不下心与他为难。于是怔了好一会，抬头叹道：“倘若你说的是对的，那你是怎么想的我呢？”

　　他听见我问，思忖片刻，眼睛眨了一下，神色竟染上几分茫然，回道：“不知道。”

　　我愕然，想了想又问：“……那我又跟你吵架又与你闹脾气，还对你有别的心思，你讨厌我吗？”

　　他默了默，依然回：“不知道。”

　　“……”

　　我奇怪以前他也不是这样自我认知模糊的人，怎地连自己怎么想的都说不清楚了。我想兴许还是自己问得不够明确，于是咬咬牙，再问：“那假设我是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或许是这问题真的过于直白，他这下连“不知道”也不说了，目光闪了闪，竟也不再盯着我。我一时也拿捏不准他的心思，呼吸也轻了，心跳渐渐响起来，仿佛等着审判似地又静了会儿，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终于说：“我不知道，但我想确认一下。”

　　我正满头雾水，又见他郑重地看着我，问：“不过前提是，你得讲明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都扯到了这份上，我也不愿整什么幺蛾子了，索性走一步看一步，便点头道：“喜欢。”

　　我这时虽然缩在床边靠墙，他因为先前盘问我，这时正坐在床上，且离我很近。在得了我回答后，他忽然低下头，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扑下来，停在我嘴唇与鼻息之间。

　　我像是捕到了一片现实里的影子，心里一动，低声问：“你要亲我吗？”

　　他静了两秒，灼热的呼吸拂过我鼻尖，似在踌躇，却在见我并无抗拒后，终于模糊地“嗯”了一声，轻吻下来。

　　只是触之即走到一个吻，于他而言却到底是头一遭。他错开以后眼睫剧颤，在静寂的两个人之间，喘息越来越急重。

　　我原以为他是过于紧张，睁开眼后轻轻推他，却见他紧蹙着眉，瞳孔深暗，意味不明地看着我，额头上渗着汗；这等反应如何也划不到紧张害羞那一栏去，我心中劇沉，当即伸手揽着他的背，边拍边问：“怎么了，忽然这副样子？”

　　他少有地乖顺，伏在我肩上歇了一会儿，哑着道：“不知道，刚碰着你，脑子里就尖锐地疼起来。”

　　“……啊？”我抱着他，偷偷在自个嘴边上舔了一圈，心想这也没毒吧？

　　脑子里旋即又灵光一现，我忽然觉着这种异常说不准也是破除梦境的一条线索呢。于是我放开他，眼睛发亮地攀着他的肩，望着头疼稍缓的段无澜，惨无人道地建议：“你要不再亲一下？”

　　他得了闲瞟我一眼，抬手在我额头上响亮地拍了一道。趁着我哎呦一声去摸额头的空档，轻声说：“我有答案了。”

　　我一愣，心忽然乱跳起来：“什么答案？”

　　他抚上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将我收进怀里。我木然地贴上他颈窝，听他缓慢、认真地说：“宋冉，我喜欢你。”

　　日暮将歇的余光早就踱进屋里，铺满温凉的桌案与地面。我抬起眼，见一只蝴蝶飞来，落在窗台边角，唯一无光的阴影之上。

　　那只蝴蝶与我昏过去之前在长风驿见到的一样，通体幽蓝，不畏人，歇在窗台上慢条斯理地扑扇着翅膀，仿佛在与我打招呼。

　　我一时顾不上回应段无澜，盯着那只诡异的蝴蝶，手上下意识地揪紧了他腰侧的衣料，觉着心肺都一起停下来了。

　　他好一阵子没听见我回话，咳了两声，语气冷下来，唤道：“宋冉。”

　　我回了神，抬头：“啊？”

　　他说：“老子跟你表白呢。”

　　“……喔是是是，”我依然盯着蝴蝶，尽管它停在窗边一动不动；我抬手拍拍段无澜的背，随口安抚道：“头还疼不？”

　　他默了默，忽然说了句无关当下气氛的话：“我想起一些事情。”

　　我顺着问：“什么事？”

　　他忽然也搂上我的背，将我又朝怀里收了收，像是很熟稔似的。我觉出些异样，拍他的手缓了下来。顿了一会，他脑袋也倾过来贴着我，随后竟嗓音低稳地哼起歌来。

　　“月亮早就挂在天幕，月宫里藏着桂花树。”

　　“……张果老在树下纳凉。”

　　“清辉落下时——”

　　“我要去迎娶我的姑娘。”

　　窗台上的蝴蝶扇了一下翅膀。我拍着他手，这会是彻底停下来了。

　　我脑中在瞬时闪过无数画面，又掠过无数声音；真的与假的交叠在一起，成了场顺着风滔滔而来的海浪，冲毁我坚牢稳固了许久的观念与认知。

　　我用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问：“你……从哪听来的？”

　　这首歌是我爹编给我听的，又是我在照看段无澜时唱给他知道的；可我记得清楚，段无澜头一次听见这首歌谣，应当是在鸣剑堂养伤的那几天，我为了哄他喝药时唱的。

　　倘若他真是两年前的段无澜，除非他是我爹在外边偷偷养的私生子，不然绝不可能知道这首歌。

　　大概是见我神色焦急，他愣了愣，才有些迟疑地回道：“突然就想起来了。”

　　我忽然有了个念头，从他怀里退开，扶着他的脸，定定地注视着他，道：“你再亲我一下。”

　　我原先一直以为梦境是假的，这个段无澜也只是个虚假的梦影。现在看来，他说不好其实是个被引梦蝶吞噬了大部分记忆与意识的、从现实里跌进来的，真实的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