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住太阳

　　沈栖不知道自己在路边蹲了多久，终于有车子朝这边开了过来。
　　沈栖担心是沈振则他们找来了，挪了挪身子，往树后面躲了躲。
　　只见车子在附近停下了，随即后座的车门被打开，下来了一个人。
　　那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准确地找到了沈栖所在的位置，缓步朝她走来。
　　听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沈栖缓缓抬起头。
　　从运动鞋到黑色裤脚再到白色的短袖，她的视线一点一点上移，许梧黯那张有些清冷的脸落入她的视线。
　　许梧黯微微弯腰，朝她伸出手，声音在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更加清冷。
　　他说：“走吧。”
　　他来了。
　　沈栖抓住他的手指，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
　　其实在发生今天的事情之后，沈栖的第一选择是准备打电话给乔瞧。
　　但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许梧黯的名字，她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上一次在乡下，也是许梧黯来接的她。
　　听到耳边传来许梧黯的声音，她心里的防线突然塌了，她鲜为人知的那一面，再一次展现在许梧黯面前。

　　一左一右，两人一同坐在车子的后座上。
　　一路上沈栖都没有说话，这不符合沈栖的性格。许梧黯微微侧眸看了沈栖一眼。
　　小姑娘脑袋倚靠在车窗上，随着车子行驶时的起伏，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磕在玻璃上，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湿漉漉的眼睫，不时抽动的鼻息，都在提醒着许梧黯一件事——小姑娘刚刚哭过。
　　自认识沈栖以来，他还没有见过她哭得这么难过。
　　能让沈栖这么难过，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许梧黯知道分寸，沈栖不说，他就不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一样，在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之前，他也不愿意有人窥探他的秘密。
　　就在沈栖的脑袋又往车窗上磕了一下时，许梧黯终是忍不住了。
　　他缓缓叹了一口气，身子动了动。
　　沈栖发着愣，突然就感觉身侧的人朝她这这边俯靠过来，她从思绪中回过神。
　　沈栖张了张嘴，刚想询问许梧黯要做什么，就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后方绕过一只手，随即按在自己抵着车窗的脑侧。
　　耳边落下一声叹息，他轻声道：“窗户该痛了。”
　　沈栖顿时被触动了，有点想哭。
　　转而想到许梧黯刚才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沈栖瞬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刚眼眶里蓄满的眼泪也润湿了眼睫。
　　许梧黯有些不明所以，他不知道沈栖为什么刚刚还在哭，突然就笑了起来，但见她心情变好了，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栖笑得很肆意，也很莫名其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笑得声音愈发大，像是在宣泄情绪。
　　她无厘头的笑声引得坐在前座开车的司机频频侧目。现在的学生，相处模式真是奇怪，司机暗自心想。
　　沈栖笑了许久才停下，她转头看向许梧黯，就见少年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许梧黯的眼神中藏匿了太多不知名的情绪。
　　见沈栖不笑了，许梧黯问：“你刚刚笑什么？”
　　沈栖当然不会说是因为他刚刚说的那句话戳中了她的笑点，她说：“因为我高兴呀！上次是你来接我，这次也是。”
　　他总是能找到找不着前路的她。
　　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许梧黯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脑袋，但唇角很诚实地弯了弯。
　　他轻声说了一句：“傻。”
　　沈栖却丝毫不生气，还乐呵呵地笑着。
　　这样真的很好。

　　车子缓缓开进市区，见沈栖犹豫不定，许梧黯问：“想好回哪里了吗？”
　　沈栖抬头看了他一眼：“美女是没有归途的。”
　　许梧黯：“……”
　　他让车子在市中心的处州公园停了下来。
　　下了车后，沈栖伸了个懒腰。她看了一眼周围，嘴里嘀咕道：“要是在日落前来处州公园，我还能喂鸽子呢。”
　　许梧黯闻言睨了她一眼：“那个时间，你不适合喂鸽子。”
　　沈栖反驳道：“怎么不适合了？”
　　许梧黯：“带着某人的眼泪一起喂鸽子吗？”
　　沈栖顿时奓毛了！她怒吼：“我那时候还没哭呢！我也就跟你打电话的时候才哭的！”
　　一通话说完，她已经气得噘起了嘴。
　　反观许梧黯，听到沈栖的话后他却松了一口气。小没躲起来哭鼻子就好。
　　处州公园晚上会有小型的音乐喷泉，小朋友就喜欢玩这个，常在这个时间拉上父母过来。音乐喷泉一开始，他们便在一束束喷泉当中穿梭，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衣服被淋湿。
　　他们的家人则在场外喊着“别弄湿衣服”“小心一点”之类的话。
　　沈栖站在外面，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满是羡慕。
　　从前她也很想自己的爸爸妈妈能带她来处州公园玩水，在湖边抓鱼。虽然她很小的时候爸妈可能带她来过，但自从七岁那年沈康出生，她爸妈就再也没有带她来这里玩过了。
　　她真的很羡慕那些能在音乐喷泉间奔跑的小孩。
　　童年父爱、母爱的缺失，是她这辈子挥之不去的遗憾。
　　许梧黯注意到她眼里满满的羡慕之色，开口道：“你想去玩？”
　　虽然这么问，但这在他眼里实在是太幼稚了，两个高中生跑去玩这个，许梧黯有点抗拒。
　　闻言，沈栖连连点头：“嗯！”
　　许梧黯说：“等你被淋得浑身上下都湿了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了。”
　　沈栖一听，顿时皱起眉头，不满地看向许梧黯：“许梧黯，你好烦啊！”
　　他一天到晚都在泼人冷水！
　　许梧黯循循善诱，不停地讲着大道理，劝她不要去玩。
　　沈栖受不了他的念叨，只能求饶：“行行行，不玩了，师傅别念了。”
　　两人准备绕过喷泉，去一旁的小湖畔。
　　在靠近喷泉时，许梧黯感觉自己被人猛地一推，他踉跄了几步，闯入喷泉区，被喷泉水喷了一身。
　　“哈哈哈哈！许梧黯你小子！”沈栖在场外笑了起来。
　　“看吧，这可是你先玩水我才玩的。”她只字不提自己把许梧黯推进来的事。
　　许梧黯抬眼，看到沈栖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心里蓦地一软。
　　算了，她开心就好。
　　沈栖跟着那群小孩一起，在一束束喷泉水中穿梭。
　　玩闹的途中，沈栖发现身旁也有几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学生在玩水。
　　其中一个女生的衣服都湿了，就在沈栖觉得她好惨的时候，一个男生冲进喷泉场地，把那个女生一个公主抱抱了起来，然后走了出去。
　　沈栖：“……”
　　她刚想碰碰身边人的肩膀，说一句好羡慕。可她往后一抓，却抓了个空。
　　沈栖一愣，顿时回过头去。
　　身后已经没有了许梧黯的身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他回家了吗？那一瞬间，沈栖突然觉得好难过，好像自己又被抛弃了一样。
　　她吸了吸鼻子，转过身：“没关系，沈栖。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哭。
　　耳边充斥着小孩的嬉闹声，好像所有人都是开心的，都有人陪，只有她不是。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她的头上突然被覆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沈栖抬手往上抓，抬眼看了看——是一条毛巾。
　　许梧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玩了就擦干头发出来，站在那里会感冒。”

　　许梧黯背着光站在她的身后。
　　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湿漉漉的发丝、流着水滴的脸颊、湿了的白色短袖下若隐若现的身材……现在的他跟平日里清冷的模样差别很大，像是突然有了人间烟火气。
　　沈栖顶着毛巾，委屈巴巴地问：“你刚刚去哪儿了？”
　　听到她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许梧黯不禁一愣，定睛一看，小姑娘鼻尖红彤彤的，眼角那里泛着红，湿漉漉的——她又哭鼻子了。
　　他指了指沈栖头上的毛巾：“刚刚去买这个了。”
　　沈栖“哦”了一声，拿下头上的毛巾，走出喷泉区。
　　许梧黯问：“你不玩了吗？”
　　“嗯。”沈栖应了一声。
　　许梧黯跟在沈栖身后，跟着她走了一段路，她突然回过头，抓住许梧黯的手腕：“许梧黯。”
　　他抬起头直视沈栖的眼睛。
　　沈栖问：“你下次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沈栖的声音很轻，脑袋低垂着，看上去很安静，跟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模样不一样，今天她乖得像是一只小兔子。
　　“好。”

　　这个时间，处州公园还有不少人在里面嬉笑玩闹。
　　沈栖坐在湖畔的木椅上，前方不远处有一场商演正好接近尾声，活动方准备给观众派送小礼物。商演的舞台下面稀稀拉拉地站了一圈人，有老有少，都是奔着小礼物来的。
　　主持人说完结束语，让台下的工作人员拿了一袋子玩偶上台。
　　“现在就到了我们小朋友最喜欢的送礼物环节了！看看我手上这些可爱的小玩偶，小朋友们是不是都很喜欢呢？”
　　“喜欢！”
　　台下的小朋友都很有朝气，这一声喊得倒是震耳欲聋，不知道盖过了主持人的声音多少倍。
　　沈栖不禁笑了下。
　　她指了指那群小朋友，跟旁边的许梧黯说道：“他们是不是很有朝气？”
　　许梧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的确在商演的舞台下看到了一群精神饱满的小孩。
　　他点点头，低声“嗯”了一声。
　　沈栖感慨：“我小时候就没有他们这么活泼，也不会去表达自己喜欢什么。”
　　许梧黯闻言侧过头看了沈栖一眼。
　　他挺吃惊的。毕竟在许梧黯看来，沈栖是个这么活泼的“小太阳”。
　　沈栖回头冲他笑了下：“很吃惊吗？我居然还有不活泼的时候。”
　　许梧黯没说话。
　　“我小时候话不多。我那时候也跟别的小姑娘不一样，她们扎着羊角辫的时候我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她们去学舞蹈、音乐、画画的时候，我学的是散打。”
　　许梧黯低声说：“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
　　没有人规定女孩子就只能学琴棋书画，男孩子就只能学习跆拳道、散打、轮滑。
　　沈栖摇摇头：“可那不是我的选择。
　　“上小学时，我班上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叫倩倩，她会跳拉丁舞，每次学校演出的时候老师都会让她上台去跳舞，然后在表演结束时给她送上一个礼物。我们学校组织六一活动的时候，我们班获得了一个小玩偶，因为这个玩偶属于班级不属于任何人，老师就提出用玩游戏的方式来决定这个玩偶给谁。
　　“那场游戏是以小组为单位进行比赛的，最后是我们小组获胜。组里的男生对玩偶都不感兴趣，而我们组只有两个女生——我和倩倩。我们组的男生从老师手上拿过那个玩偶，然后下台问我们俩谁要。
　　“这话刚说完，就有人说‘当然给倩倩啊，沈栖又不喜欢小女孩的东西’。听到这句话，我们组的男生都觉得很对，就把那个小玩偶给了倩倩。而我还要佯装大度地对她说‘给你吧，我也不喜欢这个玩偶’。
　　“可是看着倩倩爱不释手地抱着那个玩偶，我还是很难过。我真的不喜欢吗？我明明很喜欢那个小玩偶，也很渴望拥有一个玩偶。
　　“我也是女孩子，也很喜欢这些可爱的东西。
　　“我还喜欢音乐和吉他，也梦想着能有一天站在舞台上表现自己。可是爸爸认为唱歌没有用，只有学好防身术对女孩子才有用，这样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不用他们操太多心了。
　　“那时候，我的短发，我平时表现出来的爱好，我的穿着就在告诉周围的人，我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感兴趣。”
　　沈栖很平静地陈述着这一切，但她的语气越平静，许梧黯就觉得自己的心揪得越紧。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次沈栖表露出来的是真实的自己。
　　“小太阳”并不是一直都很高兴。她也有自己的小愿望，音乐和吉他……他想起了他们最初认识时，他教她弹吉他。所以她其实一直都没有放弃这个小愿望。
　　商演舞台那边开始了第二轮的玩偶派发活动。
　　沈栖突然问：“许梧黯，你能帮我拿一个玩偶吗？”
　　话音一落，许梧黯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朝商演舞台那边走去。

　　走近商演舞台，周围围了一群人，各个年龄阶段的都有，也有跟许梧黯同龄的人。
　　但许梧黯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在人群中倒显得格格不入。
　　想要赢取玩偶，只能通过两个环节，一个是抢，一个是答题。
　　先开始的是答题环节，主持人问的都是一些脑筋急转弯和歇后语类型的题目，对于许梧黯来说，这些题目很简单。
　　主持人问了一题又一题，现场的人还在思考时，许梧黯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明明只要举手喊出自己的答案就可以了，他却迈不出这一步。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现，他很不适应。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答应沈栖来替她拿玩偶，他怕自己注定会让她空欢喜一场。
　　想到这儿，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沈栖的脸。
　　刚刚她看到别的小孩手里的玩偶时，眼中满是憧憬和羡慕之色。
　　几乎是一瞬间，耳边响起主持人问问题的声音，他问的是一道歇后语的题目。
　　“貂蝉嫁吕布——”
　　“英雄难过美人关。”
　　许梧黯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氛围中还是显得格外突兀。
　　“答对了！”主持人在台上大喊一声，一瞬间，舞台上的灯光聚集在许梧黯身上。
　　迎着聚光灯，主持人问许梧黯要哪个玩偶。
　　许梧黯看了一眼摆在角落里的小太阳造型的玩偶，指了指：“那个吧。”
　　拿到手后他才发现，这个小太阳玩偶的做工很粗糙，怪不得一直被扔在角落，没有人选择它。
　　太阳玩偶的笑脸虽然做工粗糙，却多了一分憨厚的气息。
　　许梧黯将它紧紧地抓在手里。
　　第二轮是主持人随机扔玩偶，台下的人抢夺玩偶。
　　这时候基本已经没什么大人了，大多数都是孩子在等着拿玩偶。
　　许梧黯一米八几的身高在一群孩子当中显得有些突兀，但就算是迎着四处投来的视线，他也没想过转身离开。
　　因为身高优势，他顺利拿下第一个被丢下来的玩偶。
　　拿到玩偶后，他弯腰从这群孩子中走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栖看到许梧黯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玩偶。
　　沈栖一时间有些错愕。
　　她没想到许梧黯真的去了，还真的替她拿回来了玩偶。
　　许梧黯把玩偶递给她。
　　沈栖接过来，问：“怎么有两个？”
　　许梧黯在她身旁坐下，看向前方的湖泊：“你要的和我给的，各一个。”
　　湖泊上倒映着灯光，许梧黯的声音在沈栖心里泛起涟漪，一波又一波，久久未散。
　　她说她想要玩偶，许梧黯给了她一个。
　　他看她喜欢玩偶，便自己送了她一个。
　　一个是被动给的，一个是主动送的，二者并不冲突，他都可以给。
　　沈栖细想她与许梧黯的关系，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从原本她一腔孤勇地闯入他的世界，立志要让他开心，变成了现在他一次又一次地妥协，让阳光照进她的世界。
　　现在更像是这个少年在拯救她。
　　沈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两个玩偶——一个是太阳一个是小白兔，玩偶的做工很粗糙，但即便如此，沈栖也很喜欢它们。
　　她举起手中的玩偶，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可爱吗？”
　　许梧黯看着沈栖夹在两个玩偶中间的脸蛋，点点头：“嗯。”
　　沈栖歪了歪脑袋：“这可是我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玩偶。”
　　沈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她记事以来拥有的第一个玩偶。
　　在沈康出生之前，她享受过几年家人的关爱，但那时候她的爸爸和妈妈就很想要一个男孩，他们送给她的礼物基本上都是男生爱玩的那些。沈振则不懂这些，有一次见她对玩积木挺感兴趣的样子，后来每回送她的礼物都是积木类的玩具。
　　有一年沈文锦倒是送过一个洋娃娃给她，不过她抱着洋娃娃还没走出沈家大院，她的一个远房表妹就吵着要。
　　而陈淑礼则站在旁边，笑着说：“七七，妹妹想要这个，你就把它送给妹妹。”
　　她从沈栖怀中拿走洋娃娃，替沈栖做主把洋娃娃送给了表妹。
　　沈栖童年时唯一收到过的洋娃娃，到自己手上没多久就被妈妈送给了别人。
　　后来她有了零花钱，可以自己买玩偶了，但当她路过商场的玩偶专区时，却没有买。
　　童年的经历，已经让她习惯了缺失喜爱东西的感觉。

　　“许梧黯，谢谢你。”
　　“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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