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浅碧深红色

　　闻黎祈肺部受创，多病后患了肺病，整日卧床不起。
　　他对于女儿很是疼爱，不过每天只看一看，也不敢上手抱，怕过了病气给她。
　　他甚至想把配剑凌光度留给女儿。
　　岑雁时为此取笑他：“你不妨养好了身体，教养一个徒儿以传剑术。”
　　闻黎祈说：“不了，不了，镜湖小一辈的弟子够多了，不差我收的一个。”
　　岑雁时道：“这几个孩子，跟舒窈关系好的似乎只有澜清。”
　　“现在外面这么乱，连越门主也写信回来让我去一趟江陵与他会面。”岑雁时提起前几天收到的信，“黎祈，我今日动身，最多三个月就回来。”
　　闻黎祈叹气，“你也病着，重温怕是有急事，不然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长途跋涉。说起来，我想老谢他们了，他们念叨着弦歌，现今连孩子的一面都没见着。”
　　岑雁时咳了咳，说：“年底总该要回来一趟，黎祈，开春了，院子里的桃花都快开了。”
　　“真好，再暖和些，我定要出去走走。”

　　启泰五十六年四月末，越重温和岑雁时从江陵归来。
　　越重温先是看了看孩子，给了见面礼，再去主殿探望闻黎祈。
　　“怎么病成这样了？”闻黎祈咳个不停，听的越重温连眉头都是一皱，这咳嗽声不亚于昔年郭文佑病弱缠身的时候。
　　“我没事，就是吹了冷风，我老了，比不得年轻人。”
　　越重温挤出一抹笑来，道：“你今年才三十六岁吧，哪里就老了。养好身子，你家姑娘可等着将来你送她出嫁。”
　　闻黎祈闻言大笑，笑够了，他问：“老谢怎样了？还有陈大哥街霜他们，他们还好吗？”
　　越重温愣了一下，说：“大家都好，都好。”
　　“那就好。”
　　见他疲倦，越重温也不再打扰他，关上房门后，见岑雁时泪水涟涟。
　　“黎祈的肺病，怕是难好。”
　　越重温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他故作潇洒，宽慰道：“仔细养着，总能好的。黎祈这孩子自幼不会照顾自己，劳你多费心了。”
　　其实他比闻黎祈还要小一岁，但心智比闻黎祈成熟多了，他乐意把对方当孩子看，也愿意纵容对方的小任性和胡闹。
　　岑雁时：“那，谢掌门他们的事……不告诉他是吗？”
　　“让黎祈好好养病，等他好了再说不迟。”

　　谢不能他们出事了。
　　闻黎祈有预感，顺从越重温的话，他没有追究。
　　姑苏差点被攻破，蜀中更甚。闻黎祈不敢想，也不愿想。他乱的很，谢不能，陈宛，徐街霜……
　　出事了吧。
　　闻黎祈握住凌光度，一寸一寸拔出来，他看了许久，这把剑陪了他二十六年了。
　　凌光度，我们再拼杀一场吧，他想。
　　下一刻，凌光度咔咔作响，从中间断开。
　　剑刃坠地的声音清脆，剑身更是亮丽。
　　闻黎祈一怔，眼中茫然失措，他如同丢失了玩具的孩子一样不可置信的碰了碰他的配剑——
　　“凌光度，凌光度，凌光度……”
　　他一遍一遍喊着，剑刃阵阵灵光，似乎在回应主人。
　　闻黎祈笑了，尽是无奈与失望。
　　“也对，你随我打杀多年，该断了，该断了。我还想着把你留给我的小弦歌，这下子怕是不成了。对了，剑毁人亡，剑毁人亡，你都断了，我也该死了。”
　　“可我放心不下的是小雁啊，她还这么年轻，却愿意嫁给我这种人……我若死了，谁能当她的依靠？”闻黎祈吐出一口血来。
　　剑上沾血，异常冶丽。

　　启泰五十六年三月十一，谢不能被俘，誓死不降，被阿迦德斩首。
　　三月十六日，徐街霜寡不敌众，奋战至死。
　　三月二十七，蓉城破，陈宛横剑自刎。

　　幸运的是那时越重温赴江陵协助当地世家，逃过一劫。
　　除了镜湖损失惨重，慕容济、萧启翎亦没有逃过一死。
　　现在已经四月末了，消息早在半个月前传到镜湖，柳舒窈封了消息，没让人告诉闻黎祈。
　　六月初，岑雁时抱着女儿坐在闻黎祈身边。闻黎祈逗了孩子一会儿，有些疲倦，他注视着妻子年轻貌美的面庞，眼神微动。
　　“跟着我，你受苦了。若当初你离开镜湖，说不定会高兴。”桃子的事终归是柳舒窈的自负导致的，闻黎祈知道后无言许久，他想像如果不是他的话，岑雁时会不会过的更好呢？
　　“我不觉得，”岑雁时如玉的肌肤透着淡淡粉红，“遇到你，可是我的福气呢，一代剑侠，为我洗衣做饭，不知多少人羡慕。”
　　没成亲之前，闻黎祈连厨房的门都不碰，成亲后，他除了战斗除魔整天钻研厨艺，为妻子做羹汤。
　　闻黎祈笑了笑，肯定道：“老谢他们……出事了吧。”
　　岑雁时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的直觉还是准的，只要是消息，总能打探的到，雷门有不少弟子是我的部下，他们想瞒我是瞒不住的。”闻黎祈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在岑雁时耳中，是无奈，恐惧，伤心。
　　“黎祈……”
　　闻黎祈握住岑雁时的手，说：“我很难过，小雁——”
　　一滴泪倏然滑落，岑雁时看到他的眼睛蓄满泪水，滚滚而下。
　　“我好恨——小雁，我……我如同没了父亲……”

　　冬天临近，闻黎祈病逝，这似乎是一个预言，不过几日，岑雁时也病重，最后药石无医。
　　五十六年年底，柳舒窈继位，成为镜湖第二代掌门。
　　他将闻弦歌养在身侧，静娘愿意照料孩子，她说她闲不下来，不如替他照顾小弦歌。
　　柳舒窈看着静娘怀里的小女婴，粉嫩可爱，眉眼间更像闻黎祈，尤其是那双桃花眼。
　　“静娘，我以前也像弦歌这样吗？”
　　静娘的眼尾有条皱纹，“是啊，不过小公子小时候可调皮了，没有闻姑娘这般乖巧。”
　　柳舒窈眼睛无光，“静娘，如果桃子还活着，她能嫁给我吗？”
　　静娘沉默了很久，说：“若邓姑娘嫁给了小公子，小公子会让她一辈子开开心心的。”
　　柳舒窈干巴巴道：“我算什么，桃子看不上我啊……”
　　他眨眨眼，把眼泪逼回去，“……算了，我这种人，活该孤独终老。”
　　他捏了捏孩子柔软的脸颊，“这样也不错……”

　　宋可缓放下手里的毛笔，看向年轻的掌门，无语道：“舒窈，门派要务这么多，你还有闲心玩么？”
　　除了大龄儿童柳舒窈外，一岁多的闻弦歌扒着宋门主的袖子不肯松手。
　　柳舒窈撑着头笑：“宋叔明明很喜欢小孩子，我带小弦歌来看看你，文书什么时候处理都行，要是孩子的成长被错过了，可没有下一回了哟。”
　　什么歪理。宋可缓心里叹气，抱了抱捣乱的闻弦歌，对柳舒窈说：“今日天气不错。”
　　柳舒窈：“过些日子是花朝节，今年的春天来的倒早，静娘做了花糕，可惜小弦歌还小吃不得。一岁多点了，一断奶就哭，静娘只好热些牛乳喂她。”
　　闻弦歌正揪着宋可缓的衣服，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扭过头去看柳舒窈，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
　　柳舒窈眉开眼笑，手抚上她饱满的面颊，“小家伙，不知道生了多少场病，现在精神的很呐。”
　　宋可缓：“舒窈，今日去外面走一走吧。”
　　“……嗯。”
　　今日轮到周澜清巡逻，宋可缓、柳舒窈带着闻弦歌出去游玩恰巧遇上了。
　　周澜清已是弱冠青年，沉稳可靠，且与柳舒窈关系最好。他今日穿着件青衣，外套墨色罩衣，束发只用了一根木簪。面庞白皙，唇红齿白，行事也像宋可缓般冷静。
　　“掌门，宋门主，还有弦歌。”周澜清摸了摸乱动的闻弦歌的头，“今日适合出游呢。”
　　柳舒窈笑眯眯道：“是啊，我半月未休，难得今日有空。”
　　周澜清：“……剩下的我可以帮你处理。”
　　“哎呀，澜清，这怎么好意思呢。”柳舒窈笑的灿烂，“那就交给你了。”
　　周澜清：“……”你倒是不客气。
　　宋可缓：“……你巡逻去吧，舒窈，别打扰澜清。”
　　周澜清走后，宋可缓这才道：“舒窈，若累了就休息，没必要这么辛苦。再不然，望风他们，也可以帮忙。”
　　柳舒窈淡然道：“我闲不下来，有的东西还是要掌握在我手中我才放心。”
　　宋可缓不置可否，抱着闻弦歌往前走，路过卖珠花的摊子，闻弦歌咿呀着要那个坠着珠串流苏的珠花玩。
　　宋可缓笑道：“你这孩子还没到戴这个的时候啊，这么喜欢吗？”
　　卖珠花的小姑娘笑呵呵道：“这位老爷，买个珠花给姑娘玩玩吧。”
　　一路走下来，不少卖家推销着自家的物品，希望他们一家三人能买一些来。这位姑娘显然把闻弦歌和柳舒窈当成了宋可缓的儿女。
　　宋可缓不免微怔，心下有些酸苦。
　　一旁的柳舒窈递过去银钱，选了一支珠花，在闻弦歌面前晃啊晃——
　　“小弦歌，‘阿父’不给你买，‘阿兄’买给你呀。”
　　宋可缓任由他胡闹。
　　柳舒窈逗着闻弦歌，忽然看到宋可缓乌发间掺着的白发，说：“宋叔，你有白头发了。”
　　宋可缓眼眸略低，说：“我已经不年轻了。”
　　他今年四十岁，一般来说，普通人在他这个年纪都能抱上孙子了。
　　柳舒窈：“你该早些同那位叶姑娘坦白心意，说不定……”说不定早儿女绕膝了。
　　宋可缓：“乱世之中，儿女情长不算什么，若她当真愿意跟我，就不会多次拒绝我了。”
　　宋可缓何尝不想与心爱之人结为连理，幸福过一生，可生在乱世，一生许国便再难许卿。叶清芷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主动放弃，在背后默默支持着宋可缓。
　　一个斟酒，一个品酒。
　　一个弹曲，一个听曲。
　　这就足够了。
　　柳舒窈握着珠花的手不由用力，刺痛传来，他清醒过来。
　　远方天空与湖水相连，烟火气息，百姓喧嚣。
　　这万丈红尘，看的人心情澎湃。
　　柳舒窈沉沉吐出一口气，愰然之间，他也许理解了谢不能的决心。
　　无论是哪几方宣战，受苦的还是百姓而已，真应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站在湖边，转头对宋可缓说：
　　“宋叔，我想成为修真界的仙——”
　　“我想守护镜湖，守卫姑苏，保护这个谢掌门忠诚了一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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