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紫霜河

　　密林深处，风吹动着树叶发出疏疏沙沙的响声。午后的阳光隔着叶子照过来，脊瘦的叶体枯黄而不见光泽，被风抚着左右晃动，摇摇欲坠……
　　一道光缓缓地射入舒言的眼睛里，越来越亮.下腹处阵发的剧痛丝毫没有轻减，仿佛有千万只毒虫肆无忌惮的撕咬，他“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口鲜血，浓烈的腥咸让人头昏脑胀。
　　舒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夜色苍黄的草地上。依稀记得一张凶神恶煞，风烛残年的脸，一个老太婆冷冰冰地将自己从马上摔下来。半昏半醒之间好像朝他说了些什么，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唯有语声深刻如她的脸，冷若冰霜。说完便调转马头，绝尘而去。舒言认得出她的模样，便是江湖人称“兰陵仙姑”的云颖君前辈。昔日风华绝代，如今已是人老珠黄。
　　舒言干涸的唇泛起一丝丝白色，悲恸和饥渴令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然而他不能死，他尚有血海深仇未报，苏紫菡也落入他人之手，生死不明。他的眼皮已然提不起力气，只有意识中某些坚不可摧的东西顽毅的维持着他的清醒，那是他必须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舒言在袖口上咬了一个洞，顺着线纹撕下一条白布紧紧地捆扎在他的下腹处。血透过白巾渗出来，染成绛红的颜色，好像是中毒的迹象。
　　“奇怪，《昆仑十二掌》是名门正派的武功，而且按师父所说，郭纾离用的那一掌正是黑风掌，以深厚无比的气力取胜，后发制人。怎么可能染上阴邪之毒呢？”舒言暗自揣度，只觉得奇怪，“难道说郭纾离急于求成，走火入魔？若是如此，他何必等到现在才重现江湖……”舒言觉得不妥，又转念一想，“莫非是云前辈在我身上了毒？想必以此来牵制紫菡？这么说紫菡她还活着？”想到这一层，舒言深陷的双目忽然荡起圈圈水意。恍惚迷离之中，一道渐而明朗的曙光照过来。
　　他扶着树干站起来，手按着小腹。紧锁的双眉显出吃力的样子，泛白的嘴唇上一条条纹线脉络分明。舒言艰难地移着小步，时时靠粗壮的树干作为支撑，缓缓前行。每迈出一步，都有一种筋骨震碎般的痛感抗击着他的意志，但此刻的舒言已经找到了温暖而坚定的归宿。他必须走出这片森林，他必须活着！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深青色的丝线穿织着最远的一线天。头顶的白云仍被隐退的日光照耀着，隐隐约约透出几点光亮。
　　舒言脚尖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立不起来了。他趴在地上，手臂向前使劲，双脚跟着向前近一小步，白衣上的汗珠把暗红的血渍都冲淡了。舒言再抬头的时候，眼里模模糊糊的，好像不远处就有一条清澈的溪流。再凝神看去，画面变得越来越迷离，影影晃晃的，一层一层交叠在一起。紧接着，他眼前一暗，昏厥过去。
　　再说那日苏紫菡离开韩城，将肜苫送到月遥宫只停歇了一夜就走了。肜苫宫主的伤势并无大恙，调理数日便可痊愈。走的时候，肜苫托她们打听兰若及岚喧一行人的消息，她自然是放在心上的。
　　不能去邯城，姐姐和舒言哥哥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一时心乱如麻。苏沫芸牵着马不知往哪走。一条巷子四通八达，穿进去要费很长时间才能钻出来，前方究竟通往何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巷子里的行人也不多，偶尔一个小贩吆喝几声，想趁早把为数不多的货给卖出去，好收摊回家。往来的路人挂着颇为平淡的表情，就像这里的生活，安宁而且井然有序。
　　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茫茫夜色中行走，总是有些寂寞的。可是她还有她的马，怎么说她也不觉得自己是孑然一身。
　　苏沐芸歪着脑袋左顾右盼，好像这窄窄的巷子也因她开阔的视线宽敞了几分。她蓦地停下了脚步，仰着脸，目光闪烁地打量着匾额上的几个字，居然就是爹爹常像她们提起的“沈家酒肆”。听说，这家酒肆的主人是一个叫沈万春的人，他原是柳叶山庄的庄主，后来年纪大了，就把柳叶山庄里大大小小的事通通交给了他的儿子沈镆，自己专心打理他的酒肆。在江南一带，沈家酒肆的美酒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柏铱也是爱酒之人，走南闯北，饮尽天下美酒，唯独对沈家的酒肆念念不忘，褒赞有佳。
　　苏沫芸摸着自己辘辘饥肠，不由得走了进去。她在门口的一个空位上坐下，眼珠儿总是不自觉地四处转动。无意间发现东面墙角的一个人影，如此面熟。苏紫菡径直走过去，俯身扭着头，看到一张失魂落魄的脸被酒意肆虐。
　　“湛大哥？”苏沐芸语气里的诧异，好像这家酒肆里的不期而遇是不应当有的。
　　湛璟鸿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刻转了回来，拧起酒坛子，继续自顾自地往碗里盛酒。在他看来，苏沐芸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得黄毛丫头，无足挂齿。
　　苏沐芸并不生气，在他对面坐下来，一碟花生米，一碟牛肉片，都是下酒的菜。她的肚子实在饿得咕咕叫，先招呼小二过来上了几碟小菜，也不问问湛璟鸿的意思。她从来不理会那么多，伸过筷子去夹碟子里的菜，还是填饱肚子要紧。木筷与碗碟的触碰之处发出“啪搭啪嗒”的声音，那狼吞虎咽的神态简直就是恶狼捕食，惹得她身边的人都笑了起来。然而湛璟鸿仍就无动于衷，一而再地盛满酒杯，旁若无人的喝着他的酒。
　　“小喏她怎么样啦？”她说话的时候依然带着孩子气，眼睛扑闪扑闪的。
　　湛璟鸿仿佛没听见，不理不睬。这回他把碗也扔在一旁，直接拧起酒坛子，对着张得大大的嘴巴。他的手微微一颤，酒水肆意地从坛口倾斜下来，哗啦啦地溅满了他平仰的脸。浓烈的酒气倒是将他的醉态浇灭了几分。
　　“你不理我可以，但是小喏的事你总不会不管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湛璟鸿蓦地仰天大笑，笑声里的凄苦和冷寂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到。他又喝了口酒，清声道，“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五毒教教主，一呼百应，能有什么事？即便是有我也管不着了！
　　“可她毕竟是你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呀！”
　　“小师妹？”湛璟鸿冷笑了一声，将斟满的酒一饮而尽，“从前那个有情有意的小师妹已经死了……如今只有呼风唤雨的五毒教教主！”
　　“她还是不肯原谅你，把你赶出五毒教了吗？”苏沐芸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湛璟鸿答话的腔调像是在赌气，眼眶里水意分明是悲伤的：“是我自己要离开的。已经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与其自取其咎，不如一走了之……”
　　“可她毕竟是郭纾离的未婚妻，再说郭纾离的婚事一直搁着没办，万一哪天他找上门来，该怎么办？”苏沐芸轻叹了一声。
　　“我能怎么办？她爱嫁谁嫁谁去……与我何干？”湛璟鸿总是冷冰冰的，说话闷声闷气。
　　“可你分明是喜欢小喏的！”苏沐芸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冷哼了一声：“喜欢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喜欢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一文不值！”说到激动之处，湛璟鸿一口气喝了几大碗酒，点滴不剩，“哪天把我惹恼了，我……我六亲不认！哈哈哈哈……”
　　苏沐芸横了他一眼，瞳仁里有一股言说不尽的失望和怨意，“我看小喏还活得好好的，该死的人不是她，是她日日不离口的大师兄你！”话音未落，她已经流着泪跑出了门外。她只是觉得伤心和惋惜，因为她心底那个有情有意的湛璟鸿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驾马走了很远，直到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停下。这时候漆黑的夜幕沉沉地拉了下来，深不见底。周遭的一切如水般静寂，风抚过飘零的叶，只留下声声悲凉……
　　苏沐芸跨下马，在一片草地上坐下。她搂着双膝，下巴轻轻的贴上去。细长的睫毛下一双晶莹的大眼睛被皎洁的星辉照亮着。浅浅的月华笼罩着她石榴色的裙衫，清清斜斜映了一地褶皱。
　　心扉间的丝丝凄楚，竹叶的缕缕悱恻，让她心灰意冷。她开始想念一个人，一个至始至终都喜欢的舒言哥哥，那一袭迎风招展的白衣和这个世界上无比英俊的侧脸。她同样想念她的姐姐，但这样的情愫里有一种细微的差别。她感觉得到，甚至她的姐姐也感觉得到。
　　苏沐芸起身走了几步，去牵她的马。抬脚的时候好像被某种软绵绵的东西陷住了。她低头，再凝神细看，居然是一个人！
　　“鬼……有鬼！”苏沐芸哇的一声叫出来，疾退数步，不小心被凸耸的碎石拌倒在地上。她紧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没干坏事……我……我是好人！”她兀自坐在地上，眼泪仍是哗啦哗啦地流。
　　再过半饷，只剩下细细微微的抽咽之声，大抵她也哭得累了。苏沐芸听着半天没有动静，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她松开一条指缝，仔细打量了一番，试探着用脚往他身上踢了两下，还是纹丝不动。
　　苏沐芸不由得向前回缩了几步，捏紧鼻了侧过脸，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温热的空气在她的指尖飘荡着，她顿时喜出望外：“还没死……他还活着！”心里头一高兴，苏沐芸把刚才的心惊胆战忘得一干净了。她俯下身去，松散的青丝半掩着这个人的脸，茫茫的暮色里除了一身白衣，什么也看不清楚。
　　苏沐芸提起剑，“哧”的一声推开两寸，如炼的银光从剑身里流泻出来，映白了彼此间的空气。她将这个人的脑袋微微扶正，长长的青丝垂落，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竟然就是她朝思暮想的舒言哥哥。
　　“舒言哥哥，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苏沐芸轻轻拍打着他的脸，失声痛哭。俄尔温柔地扶起舒言的后颈，搂在怀里。夜色缭乱之下，清冷的面目更显得苍白无力。
　　苏沐芸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肩上，喂了几口水，随后，架起他的胳膊，倒负在马上，挪了几挪。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她已然汗流浃背，两鬓的青丝也湿了一片。深眸中悄然介入的幽暗与冷暝，顺着裙裾石榴色的光影，淡落了遍地。她踩上脚蹬，稳落鞍上。然后迂回半步，调转马头。马儿“吁”的一声长啸，四蹄扑腾了几下，疾驰而去。
　　一时半夜深更，尹滩镇上除了急促的马蹄声突兀，一片寂寥。万家灯火已尽，白日里红红火火的店面小铺也都一一打烊。只有街巷里高悬的大红灯笼闪的淡淡的光辉。
　　苏沐芸轻带马缰，眸色焦虑地横扫着一排排匾额，内心却一直埋怨着自己没有听爹爹的话，精研医书。现在倘若换作姐姐，早就调好几味伤药让他服下。如今流落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人生地不熟，上哪儿取找药铺？正踌躇着，墨绿色镶有银线的牌匾嵌入她的眼帘，一惊而过的“同济药行”四字令她心头一振，随即利落的跳下马，伸手去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门板被垂得哐哐当当地响，用力之外，苏沐芸将所有的寄托都压上去了。
　　屋里半饷也不见动静，苏沐芸加力又捶了几下，清脆的嗓音带着几分企求和哀怨刺破持久不下的冷寂：“大夫，大夫求求你开开门……求求你大慈大悲，开开门……大夫,大夫……”她平生从未有求于人，这是第一次。声音渐渐的拉长，渐渐的散开，伴着幽幽的呜咽变得沙哑起来。
　　“谁啊……深更半夜的。要喊冤去衙门，这里是民宅！”屋里的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喑哑的声线带着一点儿生硬和局促，哪里有开门的意思。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苟且偷生已经不易，哪还有心救死扶伤？
　　以她不甘示弱的个性，破门而入的心早就有了。可转念一想 ，万一大夫是硬性子宁死不救，或者表面上依从，却并不费心，同样是白忙一场。关乎舒言的性命，放下自己的颜面又算得了什么呢。苏沐芸几乎趴倒在门前，冲着里头喊：“大夫，大夫你行行好，他病得快要死了……行行好吧！”
　　“大夫不在，你另找别处吧！”那人极不耐烦，语气也极是冷淡。
　　苏沐芸死活不走，一个劲的敲打门板，她就不信屋里的人能受得住，一宿不开。
　　果然，屋里传来一阵低语声。片刻之后，脚步声渐渐走近了。开门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一件素色的青布衣随意的套在外面，手里提着一盏大灯笼，耀眼的光刺得她眼前明晃晃的一片。少年旁边还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胡须花白，瘦骨嶙峋，却是很和善的样子。
　　“人在哪？”老先生粗重的音色里有一种经岁月沧桑洗练过的温厚和平静，让人听起来格外踏实。
　　“就在外面。”苏沐芸顺着马停的方向指过去，站起身。
　　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接过少年手上的灯，缓缓道：“你去帮帮忙。”
　　“是，师傅！”布衣少年行过礼，温文尔雅竟与刚刚冷言冷语，见死不救的模样判若两人，叫她惊诧得半天摸不着头脑。这少年一张清秀白晢的脸，也不像是坏人。
　　苏沐芸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快步牵马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将舒言的手臂稳稳地架在肩上，踉踉跄跄地进了屋。老先生诊过脉，又仔细看了一下他的伤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长叹了一声，复又道，“按理说他伤得不轻，不出几个时辰就会因出血过多而死。然他同时又中了穿心之毒，却毒恰能缓流凝血，方才逃此一劫！”
　　“什么是穿心之毒？”苏沐芸感到心弦又情不自禁地紧了一道。眸色忽闪忽闪的。
　　“据说此毒产自西域，是一种罕见的奇异之毒。中此毒者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若五日找不到解药便有利箭穿心之毒，生不如死，倘若十日仍找不到，只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
　　“难道没有法子解救吗？”
　　老先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此毒乃世间少有，恕老身无能为力，帮不了姑娘……我暂且开几服药缓一缓毒性。说着他移到案前，执笔写下一个药方子，递向静待一旁的少年，你把药调好，给这位姑娘送来。”
　　“好。”少年脸上是平静的似又若无的笑，折身半步，撩开了布帘。
　　“多谢老先生。”
　　“这位公子气血虚弱，需要休息。姑娘好生照看着，我就不打扰了……”苏沐芸将他从软榻上扶起来，心里感激不尽。
　　等他走远，苏沐芸轻轻地合上门。打来一盘温水，挨着床边坐下，她松开他腰间的布带，又将白布按在水底浸湿浸透，拧干敷在舒言的伤口上。温存的湿气顿时在他发凉的肌肤上弥漫开来，白布拭去血色，一块青黑的掌印呈现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布衣少年将调好的药送过来，苏沐芸谢过，喂他服下，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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