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之下之陆绎千安

　　千安重新搀扶起陆绎，两人走进庭院，恰在此时，有人缓缓走来。
　　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身穿白色绢花衫子，一张瓜子脸儿，秀丽美艳，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嘴角边微含笑容。

　　他们二人就站在那，那女子却像是看不见他们似的，只在乎自己饲养的草药。

　　！
　　太像了……

　　注定不是她。

　　蹙起的双眉勉强恢复常态，千安心急，便开口打破了静默，“医仙娘娘，还望您能大发慈悲，救我夫君一命。”

　　女子徐徐抬眼看来，“你们是如何找到此地的？”

　　“听说枫林坳住着一位医仙，能解世间百毒。我夫君中毒颇深，一路走来，已是寻遍沿途大夫，皆不得治，只能倚赖医仙救命。”

　　“这里没有医仙。”

　　“医仙娘娘，您就开开善心吧。”千安恳求道：“这里放着各种药草，您身上又有药草味，妾身便知您就是那能救我夫君性命的医仙。”

　　“你二人是夫妻？”

　　千安抬头冲着男人露出浅笑，点头道：“是的。”

　　“你们各是什么身份？他又是如何中的毒？”

　　“我们夫妻二人只是一介布衣，自小便一起习武，是师兄妹，长大了，感情越发深厚，就结为夫妻，云游四海。”千安慢慢将之前编造好的身份道出，“半个月前，我们来到了扬州城，却无意间发现了大量倭寇的藏身之处，我家夫君正直正义，必是不能冷眼旁观。”
　　“我们二人一合计，就决定悄悄潜入倭寇隐匿的村庄内，等摸清楚他们的行动轨迹，再下山报官。”
　　“不曾想，就在我们快要潜伏成功的时候，倭寇头子突然出现，发现了我们的存在，我们二人抵挡时，夫君他为了保护我，以身挡下了对方的暗器。”
　　“那暗器上有毒，夫君受伤，以我一人之力也难以抢得解药，便匆匆逃难至此。在路上，有幸听得旁人提到这枫林坳住着位医仙，我们便又寻到了这里。”

　　太伟大了，千安越说越想哭，声音逐渐哽咽，“医仙娘娘，求求您了，救救我夫君吧，妾身真的不能失去我家夫君呐！”

　　问：如何以假乱真？
　　答：就得三分真七分假混着来。

　　“……”陆绎垂眸，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抬手揽过装哭的女人，“医仙，内人唐突了。”

　　呜呜呜，千安更加卖力地缩在他怀里假哭起来。

　　女子转过身来，“他何时受的伤？”

　　“已经快七日了。”

　　“你给他服用过什么药物吗？”

　　千安舔了舔嘴角，“我夫君服用过紫焱。”

　　“紫焱？”那女子淡淡一笑，“这紫焱可不是一般市面上能够买到的秘药，你夫君又是如何得来的？”

　　闻言，陆绎眯眼，手下微微用力。

　　“这紫焱真有医仙娘娘说得那么珍贵？”千安轻点陆绎的胸膛，示意他放心。

　　“我又何必欺骗于你。”

　　千安急忙摇头，“妾身不敢，那紫焱还是我们来时，一名华衣男子听闻了我们的事迹，心生感慨，便赠与我二人一粒。”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略微习过一些医术，能辨知那药无毒，又听对方说是解毒神药，才叫我夫君服下的。”

　　女子面色不变，一时竟叫千安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视线在陆绎二人身上扫视，但听她淡然出声，“如果你愿意以命换命，你死，他活，我倒是可以考虑救他。”

　　千安顶腮，对方应是看出他们身份不对，才会有此一言，却总归，叫她松了口气。
　　“如果我答应，您便真能救他？……又如何保证，在我死后，您不会反悔？”

　　“千安。”

　　听到呼唤，千安偏头看了陆绎一眼，朝他微微颔首，复又转过头来，双眼直直凝视那女子。

　　那女子笑笑，“你信便信，不信我也无妨。”

　　千安拧眉，陆绎暗自攥紧双拳。

　　“您不怕我威胁您的性命？”

　　“你可以杀了我。”女子将视线落到陆绎身上，却被千安闪身挡住，转而无畏地笑了笑，“有这么好看的情郎陪我上路，我也不吃亏。”

　　我呸！
　　你个不要脸的！
　　竟然肖想我家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陆佥事！？

　　“好，我答应您。”千安脸色一松，眉眼舒展，“您想让我如何死？”

　　“千安！”

　　这次，千安没有回头看他。

　　她坦然接受生死的勇气让林菱不由得心生几分喜欢，“你最怕什么？”

　　她最怕什么？
　　如果是之前，她会踌躇，她怕的东西有很多，最怕的却是无法为娘亲报仇。
　　而现在，她更害怕陆绎因救自己而丢命。

　　可惜，这个答案不会是对方想要的，千安回过神来，只听自己的声音缓缓说道：“蛇。”

　　“蛇？”林菱产生了好奇，“可我这片林子里到处都是毒蛇，你又是如何走来的？”

　　千安笑笑，“情之一字，当解万物。”
　　这句话，就当是她入戏太深。

　　“你倒是对他用情颇深。”

　　陆绎再也忍不住，冷冽的声线下是藏不住的虚弱，“医仙，我自己的命，不需要她来换。”

　　林菱看了他一眼，便将视线重新落回千安身上，“如果你真愿意以命换命，我一定会让他活着。”

　　好，千安点头，在两人的视线中走出庭院，回到那满是毒蛇的枫树林中。
　　也好，这样的景致才配得上做她的葬身之处。
　　只是，娘亲，恕柔儿不肖，未能替您报仇雪恨。
　　还记得您教导过柔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这救命之恩，柔儿只能拿命来偿了。

　　随着她的走动，毒蛇伺机而出，抬起身子吐着舌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声。
　　千安放任自己身体发软，慢慢抱膝蹲了下来，埋下头。
　　不去看，便能不怕了吧。

　　“——啪！”

　　一阵劲风袭来，随之有什么东西摔落在地，血腥气翻涌。千安双耳微动，再抬头，男人持剑傲立自己身前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她眼底。

　　“大人……”她呢喃着，突然猛地起身，上前扶稳摇摇欲坠的陆绎，“您动用内力了？！”

　　回应她的是对方强抑痛楚的表情，和溢出唇边的血迹。

　　林菱及时赶到，用自制的药粉将蜂拥而至的毒蛇群赶走，负手而立，“如果他未服用紫焱，我还有七成把握。”

　　千安抬头看她，心怀侥幸。

　　“现在两种毒性在他体内，要解，可就不易了。”

　　还有希望就好，千安深吸一口气，“还请医仙娘娘医治。”

　　“跟我来吧。”

　　千安半搂着男人跟在林菱身后，上至木屋二层堂间内，扶着他躺到了床上。掖好被角，她后退一步，将位置让了出来。
　　林菱上前，落坐至床边，替陆绎施起了针。

　　对方的医术果然称得上“医仙”二字，半柱香的功夫，陆绎的脸色明显转好，看上去轻松了不少。
　　“谢谢医仙娘娘救命之恩。”四目相对，千安也跟着翘起了嘴角，复又看向林菱，“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您要有什么需求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我定能帮您办到。”

　　林菱施施然起身，“我把他体内的毒已经抑制住了。”

　　千安刚要欣喜，却听对方继续道：“但我并没有答应你，一定要为他解毒。”

　　“可我说过，只要是您吩咐的，我都会做。”千安张开双手拦在她的面前，“只求您救他。”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恳切。

　　林菱依旧淡定，“遗憾的是，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事。”说完，径直绕过千安离去。

　　“千捕快。”

　　千安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疾步走到床边，俯身，“怎么了，大人？”

　　“别浪费精力了，去休息会吧。”看看你的面色，都快跟我有得一拼了。

　　闻言，千安浅笑了声，“没事，我不累。”
　　“大人您呢？饿不饿？有什么想吃的，卑职去给您做。”顺便还能讨好一下那位医仙娘娘。

　　陆绎微微摇头，“不饿，你呢？”

　　他不问还好，一问千安才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饥饿，这么算算，他们已经有整整一天没进过食了。
　　“卑职也不饿。”她又笑了，“您先睡会，我去给您熬点白粥。”
　　将陆绎的双手放进被窝，再把被褥往上提了提，单手轻拍着，“睡吧，卑职先退下了。”

　　“……”直到女人背影的轮廓消失不见，陆绎才徐徐收回视线，敛眸隐藏眼底的失意。
　　下次睁眼，我还能再看到你吗？
　　或者说，我还有再次睁眼的……可能吗？

　　走到露天的灶房，千安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攥紧的双拳，手心里，是十道深刻的嵌印。

　　看看天色，已是午时，该吃中饭了。
　　林菱自从方才一别后就不知去向，千安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不问自取，还是大人的胃更重要。

　　给陆绎准备的清粥还在小火煨着，这边灶台上，大锅里的菜油逐渐升温，发出噼里啪啦地溅起。
　　恍惚间，突然一阵刺痛袭来，千安猛地收手看去，原来是不小心被油点溅到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自嘲一声，不在意地甩了甩手，重新将要用的菜倒进锅里，用锅铲翻炒起来。

　　等到林菱回到木屋，饭菜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她轻轻嗅了嗅，这做菜之人手艺倒是不错。
　　正好这时千安端着最后两道菜上了桌，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林菱，她挑眉笑了笑，“医仙娘娘您回来了啊，那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见林菱不偏不倚地走了过来，千安心知自己这是奉承到位，连忙将洗好的筷子递了过去，“我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但想着习医之人大多喜素，我就多做了几道拿手的素菜，您尝尝看？”

　　林菱放眼望去，不大的方桌被布置了三四盘菜肴，每道皆是色香味俱全，看上去就很有食欲。
　　她抬眼看了看身旁不过双十年华的千安，视线随之滑落到她手背上的水泡，移开，默默伸筷夹了一道素三丝。
　　说是“三丝”，却不止一种食材，皆被处理得根根均匀，由此便能看出做菜之人手艺精巧。
　　放入口中，更是掌控了火候，才能如此入味。

　　林菱一边细细咀嚼，一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见此，千安微微一笑，“您要是喜欢，之后的一日三餐便都由我负责。”

　　“你不吃吗？”

　　千安摇头，“您先吃，吃好了就把碗放着，我等会过来收拾。”

　　“你不吃饭要去哪？”林菱好奇。

　　“我夫君不也还没吃嘛，等照顾完他，我再吃。”

　　是不是被我的深情感动到了？您的医者仁心快点就显现吧。
　　几息过后，迟迟听不到对方开口挽留，千安背对着林菱走远的身子逐渐僵硬，她这招竟然没用？
　　看来，只能换下一招了。

　　端着凉好的白粥，千安稳步上了二楼，陆绎正闭眼躺在床上。随着她的走近，千安渐渐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心下一惊，迅速走了过去。
　　将碗放下，她抬手抵至陆绎额头。

　　！
　　好烫！
　　他的病情愈发严重了。

　　从放在床头的冷水里捞起抹布，拧干，千安逐寸逐寸地为他擦拭汗水。
　　近看，男人的嘴唇不干，却泛着死灰色。此刻像是入了梦魇，眉间褶皱更深，露在外边的手徒然一抬，握紧了她的手腕。

　　“……别走。”

　　千安索性在床边坐下，弯腰凑到陆绎耳边，轻声道：“我不走，相信我。”

　　幸运的是，陆绎虽然昏迷，但还留有一丝观感。
　　感觉到握住自己的力道弱了一些，千安抬起另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胸口，哄人安心。
　　她得尽快让林菱松口。

　　第二日清晨，千安早早起身，做完三人的早饭，多少给陆绎喂下了一点流食，她便坐在木梯上，静待林菱身影。
　　听见开门的声音，她信步走了过去，“医仙娘娘这是要去采药？”

　　林菱颔首。

　　“我陪您一起去吧，我学习过一点药理，也能帮您打打下手。”千安敏捷得挑过对方背上的背篓，挎在了自己身上，微微欠身，“您请。”

　　林菱看了她一眼，抬脚，慢条斯理地向前走去。

　　没拒绝就代表她有机会。
　　千安挑眉，快步跟上。

　　枫林里，还是那满目的火红，美得依然，却也有毒蛇环伺。
　　千安面无表情地穿行其中，只有自己知道她心里有多害怕，清心咒已经被她念得断不成章。
　　走动间还好，待二人到了药地，停下不动后，蛇群便闻着人气聚了过来。

　　她手下动作停顿少焉，却还是叫林菱看出差距，不禁出口安慰道：“不用怕，这些蛇虽然有剧毒，但是它们不会伤害你的。”话音落定，她在两人周围洒下药粉，毒蛇随后退散。

　　“谢谢医仙娘娘，您果然慈善。”这话虽然谄媚，由千安说出来却是不卑不亢，直觉她诚意十足。

　　“不用恭维我。”林菱蹲下身，开始采药。

　　千安笑笑，继续认真做事。

　　两人沉默许久，林菱忽作不经意地开了口，“你为何如此怕蛇？”

　　来了，激动人心的悲情环节终于到了。
　　千安抿了抿嘴，“小时候被父亲关进过蛇窝。”说得越简短，便越发让人觉得你在隐瞒什么，就能更加激发对方的好奇心。但最重要的还是你的故事得有亮点。

　　一、二、三，果然——
　　“小小孩童能做错多大的事情，他怎能将你关进蛇窝！”

　　出乎她的预料，对方竟然直接上钩，开始同情起她了。
　　还是太年轻，没有遭受过社会的磋磨，熊孩子那可不是白叫的，千安暗自摇头，“父亲他惩罚我并不是因为我犯了错，而是想要磨砺我。”自己从小就是根红苗正的乖孩子，不能平白背上熊孩子的骂名。

　　接下来的故事不需要林菱多问，千安就真假参半地道了出口，表面上故作悲不自胜，周身气质却又坚强不屈，真是好一朵绝世白莲。
　　听完她的故事，林菱缄默，虽没有说话，但千安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好了很多。

　　妙啊，自己果然有演戏天赋。
　　接下来得再加把大柴，让林菱心头的火苗动摇得更旺。

　　有了千安的帮助，林菱确实感觉事半功倍，比往日要早地回到木屋，着实节省了不少时间。
　　两人配合竟也十分默契，主要是千安会看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林菱使唤她使唤的顺心，她的计谋便成功了一半，当初都能讨好得了陆阎王，如今她还不信自己搞不定这久居山林的单纯林菱。

　　待千安背着满满的箩筐，与林菱回到木屋后，她主动出声，“医仙娘娘，您这药材是不是还需要清水洗净，再晒干？”

　　“叫我林大夫吧。”林菱的声音都温柔了不少，“没错，不过你只用做到将它们清洗干净，放到架子上就行了。”

　　千安觉得自己现在在对方眼里就是个大可怜，她再多坚持一两天，应该就能等来林菱的松口了。
　　她面色沉静地点头应下，心里小人则在张狂大笑。

　　水缸里没水了，她得去打，“林大夫，这水可有什么要求？”

　　林菱颔首，“要致清致净的清泉水。”

　　？
　　虽然千安不是很明白，但这显然是对方给自己的考验，想到这，她遂浅笑开，道：“好的，我知道了。”

　　提着两个空水桶来到距离木屋不远的湖边，千安并没有盲目动手，而是静静观察。如果只是普通的水，林菱没必要对自己强调“致清致净”，还有“清泉水”？目前，首先要找到这个泉眼，才能进行下一步。
　　她将水桶放在原地，自己沿着岸边仔细搜寻，枫林坳就近两处水源，一处是之前与丐叔分开的湖畔，一处便是这里，要是这里找不到，她就得独自穿过满是毒蛇的枫树林去另一处水源了。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刻钟后，终于让千安找打了那处细小泉眼，眼睛都给她瞪酸了。
　　千安用瓢舀起一勺泉水，凑近端详，这刚涌出的水没有经过流动，不会沾染尘土，想来就是林菱要的那股清泉水了。

　　见她沉稳地提着两桶水回来，林菱上前几步，去看她打来的水，看清后，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微笑，“这就是我要的清泉水。”这位千安姑娘要比她想得聪慧多了。

　　“是您要的便好。”千安笑笑，将水倒进水缸，又提着空水桶离开了。

　　不骄不躁，不矜不伐，这份气度在年轻一辈身上已是少见，自己倒是有幸，一次便遇到了两位。
　　林菱嘴角含笑，注视千安远去的背影。
　　不知为何，看着那女孩，自己心下便莫名起了亲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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