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次第开放

　　一个月之后，一张省城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母亲喜笑颜开。林小翼却蜷缩在屋子的一角，不开灯，在无边黑暗中眼泪滂沱。

　　在那条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的巷子里，林小翼是第一个大学生。居委会的大妈大婶上门来祝贺，还送了一袋米以示鼓励和祝贺。母亲单位的同事也破天荒地送来了礼金，首次承认了母亲这个出身不甚光彩的同事。

　　最意外的事情，是姑父和姑姑两人同时登门造访。姑父还说了很多客气话，说以前没照顾好林小翼，请小翼和小翼母亲不要放心上；说小翼考上大学为没落的林家争了气，了不起；还说，姑父垫下的那十万元的债务经过仲裁调节，已经有另一方负债人承担了。

　　林小翼心想也许这个债务问题才是姑父登门的最重要的原因吧。但是不管如何，一下子莫名其妙地从巨额债务中解脱，林小翼惊喜得差点没晕过去。

　　只是考上了一所本省的重点大学，生活好像就天翻地覆了？白天，林小翼对着亲戚朋友开朗说笑，可是无法否认的是，她觉得心里仍有一处疼，像被破碎的玻璃嵌进手中一样，细细碎碎地疼成一片，却无从清理，无法下手。

　　这天晚上，母亲出门去找朋友打牌，林小翼用自己的小随身听一遍一遍的播发熊天平的《雪候鸟》，放任忧伤，放任思念，放任泪水。

　　随候鸟南飞风一刀一刀地吹
　　你刺痛我心扉我为你滴血
　　你遗弃的世界我等你要回

　　我不想南飞泪一滴一滴地坠
　　我空虚的双臂你让我包围
　　我有过的一切你给的最美

　　我又回头去飞去追
　　任往事一幕一幕催我落泪
　　我不信你忘却我不要我单飞
　　没有你逃到哪里心都是死灰

　　我又回头去追去醉
　　就算我追到最后只剩冰雪
　　天都为我伤悲冷的爱快枯萎
　　任漫天风雪覆盖我的心碎

　　我不想南飞，我只想往北。北方有大漠明月，有燕山雪花，有长城如龙，有风沙苍凉。北方，有她高中时代唯一的浪漫，哪怕只是单恋。

　　所以，心会疼。

　　那个时候，叶风来找她。

　　“干什么呢？下午来找你，你怎么不在家。？”叶风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不让她关门。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双肩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林小翼有点奇怪，高中三年也没见叶风这样清纯的扮相。

　　林小翼低头擦泪，“哦，下午去我王萍家了，她太可惜了，考分那么高，明明可以上北大，但是为了免学费而选择了北师大。毕业后必须在教育行业至少从业六年呢，真是可惜了。”

　　叶风笑了，“呵呵，你可惜她作什么？没准人家就喜欢当老师呢。”

　　“嗯，可能吧。你喝酒了？好大的酒气。”林小翼皱了皱眉。

　　“嗯。我们几个找段老师喝酒吃臭豆腐去了。”叶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段老师？你，你们跟段老师喝酒，还吃臭豆腐?”林小翼实在有点惊讶。很难想象段老师那样严谨有礼的一位老绅士会跟叶风这些毛头小伙混在一起。

　　“嗯，这老头有点意思。你没去太可惜了。”叶风一手扶着门框，低头看着她，淡淡笑着。

　　“还有谁去了？”

　　“还有，”叶风顿了顿，“江灵灵。她妈妈也下岗了，不过好在她爸自己有个小工厂的，不至于像我们家这么被动。对了，你知道我们跟段老师喝酒时谈论什么？下岗职工再就业，国有企业改制，还有电子产品的价格趋势，还有股市动荡起伏……很有意思，你真应该跟我们一起去。”

　　“哦。”

　　叶风见她没有反应，不耐烦地皱皱眉，“走，去墨玉山。”

　　“上山？晚上没灯，闹鬼呀。”小翼摇摇头，不想去。

　　“放心，有我在，鬼都吓跑了。”叶风坚持。

　　小翼噗呲笑出，心情略好一点，便说，“好吧。”

　　让小翼吃惊的是，叶风的脸看起来比她自己还要憔悴。原本板寸的短头发现在长长了一些，它的主人丝毫没有修剪的意思，脸上的胡子茬星星点点，眼睛里的红血丝更像是几天都没睡觉了。

　　“怎么几天不见，你就变得这么落魄了？”

　　叶风笑笑，“你看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小翼低头看看自己，穿着母亲以前的睡衣，裤管都掉线了，踏着一双塑料拖鞋，头发也懒得梳，就这么披头散发地出来了。

　　小翼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腹有诗书气自华。嫉妒死你！”

　　叶风不作声，拉着小翼往山上走。林小翼使劲挣脱了叶风的手，叶风也没再说什么。

　　二人蹲在山头的一块大岩石上，俯瞰脚下城市的灯火阑珊。夏夜，草丛里的促织尚戚戚弱弱，树上的蝉却一声比一声放肆，打算在这个夏天耗尽所有的激情，所有的生命。

　　沉默良久，叶风开口了，“没考好吗？”

　　“没考好，根本不想考试，根本没心思。你考得不错吧？” 林小翼不高兴地嘟着嘴，捡了块小碎石在地上划呀划。

　　“考得一般吧。我们去四中考的，在东区，远得要死不说，那个鬼学校，全校竟然就那么一个破得要死的厕所，拿红砖临时砌的，上个厕所要穿越整个足球场，你能想象吗？跑死我了。”叶风有些夸张地抱怨着，林小翼也被他逗笑了。

　　“还有啊，我以为你也在四中考呢，找了一圈没看到你，很失望呀，所以我没考好。你看，我没考好，你是要负责的。”叶风侧头靠近林小翼，淡淡的酒气在男孩身上萦绕，“你说怎么办？”

　　“你胡说什么，关我什么事。”林小翼白了他一眼，甩了甩乱乱的头发。

　　“这样吧，给你个机会弥补，你就以身相许如何？反正我们也是有过约定的。”叶风懒懒的声音在林小翼耳旁，小翼不觉心中一恍。

　　“你，你说什么？我，我根本不欠你什么了。”林小翼很想严肃认真地对叶风说这句话，可是却慌张得有点结巴，听起来反而很滑稽。

　　叶风起身站立山头，开心地大笑起来。夜色掩藏了林小翼的面红耳赤。心底却暗暗想，这个男孩，一旦走出阴霾，竟然也有如此豪爽的风采。

　　“拿到哪里的通知书了？”叶风淡淡地问。

　　“省城大学。”林小翼感觉这四个字出来就像是判了自己的死刑一般。

　　“很好呀，”叶风说。不知何时他抽起了烟，山头凉爽的风将一缕又一缕白色的烟雾带走。

　　“很好？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小翼抱怨，“我听说你分数很高。你怎么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叶风把烟头狠狠顿在石面上，将它熄灭，又站起身用力扔到远处。

　　“我告诉你，我的录取通知单上写的是省城理工大学，比你差太多。不过，我没有什么不满的，你知道吗？我曾以为像我这样的人，能考上一个江城本地的专科学校，就已经是奇迹了。”叶风的声音有一丝兴奋，“所以，林小翼，我要谢谢你。”

　　“谢谢我？”林小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叶风的脸在月下十分俊朗，携着淡淡笑意。

　　“你刚才为什么哭？因为考砸了吗？”

　　“嗯。”

　　“小翼，我总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你是故意要考砸的。”

　　“怎么会？一生就这么一次高考，考好了就可以上好大学，我为什么不考好，非要考砸？”林小翼喃喃地说，不像是问叶风，却更像是在问自己。

　　“你不想考好，所以考前还在胡闹。但是，正因为一生只有一次，所以，考完以后你又后悔了。”叶风幽若寒潭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她。

　　林小翼震惊地看着叶风，半晌却无话可说，只能垂下头去。

　　城市的灯火依稀减少，夜空的明月灼灼当头。天地之间，原来竟有人知道你的心思，连你自己都刻意忽略的感受。

　　“小翼，虽然你从不对我说，但是我也大约懂得的。”

　　“当初是你告诉我不要放弃，是你说我们要一起努力。我不会傻到以为你已经放弃了。林小翼，你不是那样的人。人生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长跑，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者。所以，你不要哭，因为我们的长跑，不过才刚刚开始。”

　　他们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林小翼微笑着看他，一双眼眸正如晶莹的墨玉，闪着感激的光芒。

　　“可别高兴的太早，你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古人说一诺千金，虽然我不会强迫你。但是，你该知道……”说着，叶风看到林小翼略带紧张的神情，不由唇角微微一弯，“别紧张，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吧，反正我们还会在同一个城市上学，反正，我们会有四年的时间，一起学习，一起成长，一起看这世界。叶风胸有成竹，笑得开朗，朗朗笑声在山间回响。

　　林小翼被他的意气感染，也站了起来，迎风舒展双臂，散开的长发也飘飞起来，她暂时忘却了沮丧无奈，只觉得无限惬意。

　　过了一会，叶风从她背后探出头，冲她眨了眨一只眼睛，“你说，我们这姿势，像不像《泰坦尼克号》里的‘夹克’和‘肉丝’？”

　　林小翼倏地放下了手臂，握住一拳砸叶风结实的胳膊上，“滚！”

　　“你要多吃饭哦！林小翼，你这简直就是在给我挠痒痒。”

　　“那我再打！”

　　“你就使劲挠吧！”

　　“你欠贬！”

　　叶风拔腿就跑，林小翼抬腿就追。小山头上黑漆漆一片，却有两团黑影满山坡滚来滚去，真像是闹鬼一般。无所谓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难道不应该欢笑吗？

　　――――――――――――――――――――――――――――――――――――――

　　那年仲夏夜，江城的芙蓉盛放，江中的洪水汹涌。林小翼的心思，就像江中的一叶小舟，风雨飘摇，不知在寻觅什么，也不知该去向何方。

　　对于林小翼，卓然，叶风，和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高中生活终于画上句号。但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掩藏在心底的深深浅浅的痕迹，却没有褪去，反而历久弥新。即使十年之后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眼前。经过高中，考上大学，如同涉江而过，芙蓉千朵。可是即使芙蓉千朵，也阻挡不住他们远行的脚步。

　　爱过就是爱过，伤过就是伤过。我一路跋涉，山高水深，只为采撷那最美的一支芙蓉。可是，转身之间，你已经去了远方，远方。你甚至没有看见花朵的绽放，没有听见她在月下歌唱。于是，涉江采芙蓉，竟成千古绝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