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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每个说书人都住在别人床底下
云梦。
临江一带是一排酒肆茶楼，因靠着漕运的码头，向来五湖四海客人杂聚。商旅贩夫，僧侣游侠，三教九流都常来此地，听个曲子或说书，传说就连王公贵胄，也时不时扮做寻常人，混在里面享受这一份俗世的热闹。
金光瑶披着斗篷，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给阿音招娣叫了几盘点心果子，自己默默坐在旁边听书。
“书说从头，这仙门百家，此消彼长，近百年来，乃是四大世家为其中翘楚。要问是哪四家？乃是清河聂氏；姑苏蓝氏；云梦江氏与兰陵金氏……”
说书人说的这些，对金光瑶自然是烂熟于心的事情了，不过阿音听得津津有味，一个果子在嘴里半天都没咬下去。
金光瑶想，当初自己跟蓝曦臣初次见面，听他讲那些仙门中事时，是不是也是这幅傻样？
罢了，怎么又想起他来了。他摇摇头，似乎要把记忆从脑子里甩出去一样。
“说到近世，自那金光瑶大魔头身死，仙督之位悬而未决了一阵子。”
好容易说到近世，金光瑶刚想细听，就被一句大魔头贯了耳朵，只好在斗篷里翻翻白眼。
“众所皆知，当时金氏伤了元气，蓝氏宗主重病闭关，咱们云梦的江氏宗主也无心那位置……”
什么无心那位置，就算他有心，百家也不能服他，金光瑶心中吐槽，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就江晚吟那张嘴，早把人得罪光了。
“倒是那聂氏宗主，显出出乎意料的机敏来。统合百家，主持大典，做得样样不差。”
可就可惜在，他修为实在是低了些。金光瑶想着。果然，说书的下一句，跟他想的一模一样。
“可就可惜在，他修为实在是低了些。若不是猎到一只大妖兽，或是建下什么奇功，肯定不能服众。”
“话说就在聂宗主当仙督的前一年，豫章有鬼车鸟群聚作乱，夜取小儿，滴血为殃。这九头怪鸟是上古一脉流传，狡诈凶残，云梦江氏与姑苏蓝氏都夜猎过，也杀过几只小的，可叹去不了根。豫章百姓苦不堪言，病急乱投，竟求到清河去了。那聂宗主带着一班修士，前往讨伐。当时百家里不服聂宗主的，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谁知聂宗主与那怪鸟周旋数日，竟发现了它的巢穴，在巢穴里设置禁制，一把大火，烧个清净。就在这时，那雌鸟回来了。看到巢穴被毁，不由九头齐鸣，凶性大发。”
“聂家护卫的修士与其相斗，终是两败俱伤，那鬼车鸟八个头颅都被砍下来，只剩最大的那一个。可聂家修士也全军覆没，到最后，只剩聂宗主一人还活着。”
“当时聂宗主也被其最大的一个头叼起，撞在山石之上，不由一阵眩晕，眼前就黑了一片。”
“就在他失明的前一刻，看见一个女子身影，一身红衣，风华绝代，寒光一闪，便斩下鬼车鸟最后那头颅。”
“女子说她叫阿影。她并不知聂宗主身份，见其失明，便照顾起来。这一照顾，便是三月有余。两人于是互生情愫，难分难舍。”
“可当聂宗主眼睛复明那一天，他拉下蒙眼的黑巾，却一下呆住了。”
“女子一身红衣，身姿飒爽，确实风华绝代。可是，一张脸却容颜尽毁，丑陋不堪。”
“她看到聂宗主愣神，便也反应过来，自惭形秽，捂着脸跑掉了。”
“聂宗主想追她，没有追上，后来回了清河，也曾极力寻找，却再也没有找到这位阿影姑娘。他思极之前种种，有恩有情，不由伤怀后悔，自此曾经沧海，到现在还未娶亲。”
“可也有人说，聂宗主后来还是找到了这位阿影姑娘。只是怕天下人议论姑娘的形貌，惹她伤心，故而金屋藏娇，不对外公布。”
“但总而言之，自从平息了那鬼车之乱，仙门百家终是对聂宗主服膺，他才心想事成，登上这仙督之位……”
金光瑶听着这故事，不由感慨，真是岁月不饶人，如今连聂怀桑都有这么缠绵悱恻的感情故事了。
可既然是两人私下相处，又如何被外人知晓这么多？真是每个说书人都住在别人床底下。
不过也好，得亏现在聂怀桑有这段子可讲，不然只怕大家还关注着他那些陈年黑料。
讲完这一段，底下掌声稀稀拉拉，说书的皱了皱眉，喝了几口水，后台有人嘈嘈切切弹了一阵琴，是垫场用的。等说书的歇息够了，似乎是为了扳回面子，又补了另一段书。
“话说那金光瑶大魔头死后，就镇在咱们云梦。那座荒山原来也没有名字，后来浑传浑叫，都叫做镇魂山。”
金光瑶微微一笑，这说书的省略了一点细节，那座山先前曾叫过镇魔山，因聂家一直抗议，才在聂怀桑做了仙督后改了这个比较中性的名字。
金光瑶一直挺为聂明玦抱不平的，他扛着所谓的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还睡了妹妹……被封一封搞个不得超生也就罢了，赤峰尊的名号说出去，百家看似人人敬畏，怎么也跟他落了同一下场呢。
听蓝曦臣说当年聂怀桑倒是提过想把大哥挖出来，后来的结果用他原话来说：“百家吓得一个个唇青面白，才不得已作罢了。”
蓝曦臣是厚道人，说话并不夸饰，因此才越发显得唇青面白四字得其神韵，金光瑶当时听了，心里笑得捶墙打跌。
原来世人的“敬仰”与“憎恶”，区别也没有那么大。
“镇魂山旁，有一座山，叫做响马山。这名字，也是来自山上一股恶贼，七个人自称是七星聚义，实则打家劫舍，抢夺民女，外加挖坟掘墓，无恶不作，”说书人拍了响木，继续说下去。
底下听众开始议论纷纷，这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对仙门的事也就听个神仙打架，乐呵一下就完了，可山贼却是跟他们生活实际相关的，开始这个接一句“我邻居家二大爷的表妹就是被他们抢上山了”，那个接一句“听说他们还挖过尚书家的祖坟”。
说书看反应热烈，忙扩着讲了几件这些山贼做的恶事。作为背景音乐的琴曲也奏得激昂起来，煽动得许多观众跟着手舞足蹈。
金光瑶与其他观众相反，对这部分书兴趣不大，却对这琴曲微一蹙眉。
茶楼里一直有琴曲弹奏，配合说书人起承转合，渲染观众情绪，这是常事。大多数人或听不出，或顾不上，但他是行家，早发现到，过去这两个时辰，弹错至少三处了。
琴曲是普通的琴曲，绝无灵力附着，所以应该就是琴娘出错罢了。听起来这琴娘基本功还扎实，不知为何会出错这么多处，等下散场，她怕是没好日子过了。他想着，手里玩着青瓷的茶杯。
这时，说书的一拍木案，道：“这伙人嚣张跋扈，说是天王老子也不怕。可就在月前，整整一窝贼人竟然被连根拔起。”
“那是一天大雨，有人路过镇魂山山脚，突然见草丛里都是尸首，不由魂飞魄散，赶紧报官。”
金光瑶耳中一紧，难不成，这些贼人，就是他醒来后看到那些尸首中的一部分？
“官府派人去查验，却连有二十年经验的老仵作也吓破了胆——你们猜怎么着？”
底下鸦雀无声，等着说书人往下讲。
说书人卖足了关子，才道：“那些贼人，仵作验出，都是死于一剑穿心，可偏偏被发现的时候，好像都在互相撕咬，一个腿上有另一个的牙印，一个口里还含着别人的肉。你说人明明都先死了，还能起来互咬不成？”
底下听众一下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无稽之谈的，有人说是真的他表哥就在县衙里当差亲眼见的。
而金光瑶自然明白，这就是典型的有人操纵凶尸嘛。
他眯着眼睛试图捋顺了一下里头的关系：如果某一个仙门，想要挖他、或者聂明玦、或者臆测中的阴虎符出来，那当然是不方便自己动手的，而雇用或是撺掇一伙普通的响马盗贼，造成一个盗墓贼贪图宝物，才致使棺椁失窃的场面，就能堵住悠悠众口。没凭没据，谁能说这伙贼人是跟哪家有关系的呢？
而这伙贼人，自然不过是可怜的弃子，大约刚把自己或者也有聂大抬出来，就一人挨了一记穿心剑。
但是那操纵凶尸又是怎么回事？
他还记得，他刚醒的时候，除了看见山贼，也是瞧见许多黑衣修士的尸首的。
难道说，这里还有黄雀在后的一方，在黑衣修士杀了山贼之后，又驱使山贼的凶尸反扑，造成两败俱伤的结果，自己才趁机跑了出来？
他一时想得入神，突然听见琴声，又皱起了眉。
那琴娘，又弹错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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