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我俩简单地用了饭——准确地说是我，温诺只是坐在我对面漫不经心地摇晃着一杯红茶。等我吃完了，他轻击两下掌，立即从侧门快步走进一个女佣，将一份文件呈给他。
　　“这是你落在车里的文件。”他长指在沾了些泥土的页角摩了摩，眼中掠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恢复淡淡笑容看向我，“我翻看了一下，资料虽密密麻麻，事件却很简单。”
　　“那你直接告诉我吧，我就懒得看了。”我看着坐在长长餐桌那头的他，身形笔直，目光如炬，总觉得特别遥远，好像他坐在高高的王椅里。
　　他还是轻易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伸出手，似笑非笑道：“要过来么？”
　　我走向他，白他一眼，拉开椅子坐在他旁边。
　　他笑了笑，装模作样地叹息道：“真是别扭的孩子啊，明明就……很渴望亲近的。”说着手一翻，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入了怀，笑眯眯道，“非要用粗暴点的方式邀请你么？明嘉……你的兴趣果然很独特啊。”
　　“您能别再耍流氓了么？”我皮笑肉不笑地直起身，被结结实实扣着腰，只能坐他腿上。说实话……哪有凳子舒服啊……自我感觉良好的独、裁者。
　　他笑了笑，覆住我的手，捏了捏：“那我们现在转入正题。当年为了改建东墨村，许佑玉没少做工作，只是村民始终不肯搬出故土，许佑玉最终失去耐性，花钱请了他□□的朋友。他们烧了村子，将死去和未死去的人们埋进了木柴山的墓地里。”温诺思忖道，“火起那天，恰好是十月三十日。我想，所谓的百鬼夜行，是因为怨魂受困于深山，找不到去冥界的路。它们围着东墨县巡游，不是为求助，就是为复仇。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一般的怨鬼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它们唯一记得的，只有恨。”
　　“你是说它们在找许佑玉？可他已经不在这了啊。”我托着脸。
　　温诺修长的指在桌上敲了敲，清脆硬朗的声音听得人有点心惊：“明嘉想怎么处理这事？将怨魂引入冥界，还是给许佑玉一点教训？”
　　“呃……什么样的教训呢？”
　　他轻倚靠背，轻描淡写道：“哦，就是将怨魂引到许佑玉处，等它们复了仇，自然会回归冥界的。”
　　我沉默，即使他不说，也能想象到被百鬼复仇该是何等恐怖的事，他最后肯定会死得很惨吧……可是这样的人，有同情的余地么……
　　“明嘉在犹豫么？”温诺微侧脸，近乎审视地盯着我，“明嘉认为那样的人，有可怜的必要？”
　　我抿唇：“这种事，你不要问我吧……而且当初，最先废除死刑的，不是你们西方人么？我有很多年一直在思考死刑究竟有没有必要，对那些丧心病狂的、残害了数十条乃至几十条生命的人，难道还要去饶恕、给他再次犯罪的可能吗？为什么非要找理由千方百计地去宽恕那些早已连人也算不上的存在，而不去为那些被平白无故剥夺的生命想一想呢？可是，这世上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好不容易来到世上，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再不济的人，都有人牵挂着，都有所牵挂，难道就真的要为已死去的抹杀掉仍存在的，而不能想办法拯救他们吗？
　　“这两个观念在我脑中战斗了许多年，直到现在也没有答案。所以你问我如何处理，我真的不知道，也无权去‘处理’，老实说这世上任何人、所有人都无权‘处理’。”
　　我说完，温诺沉默着望我良久，一直没说话。
　　“可是这么多的鬼魂，为什么冥界没发现呢？”我问。
　　温诺轻轻一笑，满是不屑：“冥界，表面上是卡维斯空间的司法与秩序维护元界，实际上却是一座摇摇欲坠的老旧城堡，众神懈怠，秩序混乱，如同这个不安定的世界，早已失去了权威和信誉，迟早要沦为废墟。然而这世界亦如是，终将毁于尘埃之中。”
　　我惊怔：“你是说，这世界会毁灭？”
　　他笑了笑：“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明嘉无需担心。预言石昭示此纪为‘天神纪’，诸神与众生都在等待这位真神降世，挽救秩序和这世界。但是，谁知道呢，那位真神究竟有没有那本事，或者说，究竟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呢？”
　　我为他语气中极度的冷酷所慑，不禁道：“温诺，你很恨他么？”
　　他方回过神来，低笑着摇摇头：“我们扯得太远了，明嘉，现在还是想想许佑玉的问题。”他说着翻开文件，将最后一页的一张照片指给我。
　　照片是彩色的，上面有一位贵妇人和两个小女孩，衣着显赫，笑容甜美。
　　“这是许佑玉的妻女，定居法国，生活全靠许佑玉。”
　　我点头，眉皱得更紧。
　　他又掀开一页，这次是两对老人：“这是许佑玉的父母，旁边这对，是他的岳父岳母。其中他的母亲下肢瘫痪，常年卧病在床，亦需要他的养活。”
　　我抿唇。
　　“动摇了么？”他双手交握，眼中笑意转深，意味深长地注视我，“那么如果我说，因为许佑玉充足的资金支持，许氏妻女在法国过着非常奢侈的生活，她们抢占资源，享受着最优质的服务、最高等的教育，美酒豪车，名牌服饰、箱包与数不尽的珠宝，用压榨中国国民的钱来充盈贪得无厌的腰包。许佑玉的母亲亦是如此。这样的话，明嘉又怎么想？”
　　我侧开脸，皱眉：“你干嘛老是关注我怎么想，我只不过是个小平民罢了，我的想法无关紧要。”
　　他揽过我的肩，安抚似的在我后背拍了拍：“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罢了，有的时候，明嘉的想法，会给我带来新启发。”
　　我垂眸想了想：“那如果在血界，你们会怎么处理？”
　　他眉峰轻皱，叹气道：“在血界，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首先，血界为统一的一国，他无处可逃；其次，身为贵族，他本身就能在合法的情况下剥夺、榨取他领地的子民和奴隶，甚至能做得更过分。”叹一口气，“说到底，血界仍是这样的地方啊。”
　　我看着他蒙着淡淡阴翳的愁容，好像看到了一位忧国忧民的国王，只是这神情转眼就收去了，他挑着眉含笑看我：“怎么跟你谈话总是跑题呢？明嘉，你能不能好好考虑一下许佑玉的问题？”
　　“明明是你扯远的。”我不满地嘟囔，“我觉得……还是将鬼魂引回冥界吧。”
　　“哦？明嘉打算纵容许佑玉继续下去？”
　　“不……可是，就算搜集了证据交给政府，他们也不会管的，官官相护这种事太常见了。我也懒得东奔西走，为了曝光这件事费心费力的，还有可能招来报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高风亮节的伟人，只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蝼蚁罢了。
　　“是吗……看来政府的公信力不足啊……”温诺自语道，“可既然别无他法，我们也只能尝试一下了。若没有回应，那么这个已然腐朽破败的国家，也没必要管他了。”
　　我瞪他，他只是人畜无害地笑。
　　我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是血界的执政官，那官位是不是就相当于美国总统或是我们国家主席？”
　　他纠正道：“明嘉这么说，反而降低了我的官职。若是凡界——地球上所有国家统一为一个，这个国家的政府首脑，差不多相当于血界的代理执政官。”
　　我单手托腮，表情怪异地瞅着他：“你这么说，不如直接代入美国总统有实感。”
　　“那明嘉就把我当美国总统吧。”他笑出声来。
　　我立马做崩溃状：“……啊我竟然和美国总统谈恋爱了，感觉怪怪的……”脑海里浮现出奥巴马的形象……
　　他笑叹道：“明嘉啊，真拿你没办法。”起身，顺便也拉起我，“十月三十一日那天一起去木柴山了结这件事吧。”
　　“三十一？不是三十号吗？”
　　“不，三十日那天是它们怨气最盛之日，因为夜行，第二天它们的戾气就会被耗尽。即是说，三十一日正是它们最虚弱的时候，最适合捕猎。”
　　“哦，那我们现在去哪啊？”
　　他回头一笑：“去睡觉。”
　　“啊……这么快？”
　　被他抓着手一路拖到地下室，瞬间一阵阴冷袭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带我来到最底层的房间，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口古旧的老式棺材，深深的红褐色，上面雕刻着大朵绝艳的鸢尾花。
　　“这么旧，不符合你的风格啊。”我摸摸棺材顶跳跃出岁月痕迹的花朵，指尖凹凸不平，好像刻了字。
　　温诺锁上厚重的铁门，咣一声，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看见鲜红的诡异符文密密麻麻布满门框。
　　“那是什么？”
　　“魔法符咒，用来保护沉睡时毫无反击之力的吸血鬼。毕竟有过前车之鉴。”
　　“哦……你棺材上刻了字吗？太黑了，我没看清。”我话音刚落，突然——被一个冰冷的怀抱紧紧抱住。过度地用力了，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薄薄衣衫下坚毅硬朗的肌理，骨头和肢体挤得有点发痛……
　　他的声音响在我头顶，仍是平平淡淡的：“The Bird of Hermes is my name,Eating my wings to make me tame.”
　　我一怔。
　　赫尔墨斯之鸟乃吾之名，食我之翼以驯吾心。
　　据说凡界吸血鬼始祖的棺材上就刻着这样的字。
　　“这个是……弗拉德三世的棺材？那你——”我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抱地更紧，几乎要揉进身体里的力度。
　　他俯脸，凉凉的唇轻蹭我额角：“明嘉，若我真的是，你会怎样？”
　　我哭：“那我可以下车么……”
　　他轻笑一声：“不行！”咚一声，就把我狠狠按到石壁上，雨点般接连不断激烈如狂的深吻……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头直发晕，末了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软倒在他怀里。他却没再适可而止，一把抱起我，只听见轰一声响，棺材盖子打开了，他将我压入棺材里，我倒在软软的丝绸锦缎上。他的手抚在我腰侧，轻轻拉住我的腰带。
　　耳边传来他染了喑哑的话语：“明嘉，还记得在落樱庄园的湖边我对你说的话么？”
　　我点头。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秘密，我隐藏在人后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你愿意将自己交给我么？”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心脏突然一阵失了节奏的狂跳，连带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温诺……”
　　他望着我，等待着我。
　　“……对不起。”
　　空气似乎凝滞了三秒。
　　“啊……失败了啊。”他低叹一声，话音中却少见笑意，让人觉得萧索。他缓缓俯下身碰碰我的唇，翻身躺在我身边，“是啊，也许该再过一段时间。”顿了顿，“这棺材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珍品，凡界吸血鬼始祖的宝物，蕴藏着滋养吸血鬼的力量，呵……虽然一直更想弄到阿古诺尔本人的棺材呢，可惜难度太大了。我得到这具棺材的第一刻，就亲手雕刻了鸢尾花的图案。”
　　“你喜欢鸢尾花吗？”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比较合适罢了。”他笑叹一声，“我的喜好也已经被时光渐渐冲淡了……明嘉，明早做饭给我吃吧？”
　　“哈？你这转得也太快了点吧。”我笑道，“而且，你真的不需要入一下土么？那样我的血不就浪费了？”
　　他沉默一会儿，有点无奈地抱怨道：“明嘉，你这招太损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叹口气，妥协道：“今晚，等你在房里睡着了，有人会把我埋起来的。”
　　“那……明早我做好饭等你。哦，我还要打个电话回家。”
　　“我会安排。”这么说着，忽然将什么盖在我身上，我摸了摸，是他的外袍。
　　“也许我不该这么任性，你体寒，这地方又太冷了。”轻轻抚过我的面颊，“休息吧。”
　　我闭上眼，不知为何很快睡去，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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