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围城至今，已历数月，来时尚是寒风凛冽，瑞雪飘飞的隆冬时节，待到去时已是春暖花开。离去之前斡离不提议举行一场告别宴会，邀请全体北迁的君臣俘囚一体参加，畏之以威之后当怀之以德，借以安抚人心。粘罕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异议。告别宴会设在斋宫，还安排了一场马球比赛，由粘罕和斡离不亲自参加表演。斡离不瞩我专责此事，让兀术做我的帮手。我教人将端诚殿好生布置，又安排酒食，派人一一前去知会与会诸人，特别交代要衣冠齐楚，皇后、帝姬、王妃们都要戴上首饰，既是安抚人心，便不可凄凄惨惨得不像样。我这里正忙得不可开交，杓哥忽然找到我，说帝姬病重。我吃了一惊，责问杓哥道：“帝姬何时病的？怎的此时才向我禀告？我当日怎样叮嘱你的？”杓哥涨红了脸，把头俯得低低的，一句话也不敢说。我见他这样倒不觉好笑，叹口气道：“罢了，你引我去看看她再做计较。”
　　斡离不自那次同兀术一起去看过帝姬后，就再也没有去见过她，平日里对她也是绝口不提，就好像他从来也不识得她一样。有时我故意说起帝姬，他也恍如不闻，若无其事地顾左右而言他。问兀术时，他又讳莫如深，闭口不言，倒真叫我纳闷不已。不过，我仍然常常在梦中听见斡离不的笛声，只是不再是那首旖旎深情的《野有蔓草》，却换做了凄恻哀伤的《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心中隐隐觉得奇怪，按说这支曲子本不该他吹，倒是那一对国亡家败，即将离乡背井、万里投荒的赵家父子正该悲吟此曲才对。
　　帝姬果然情形不好。十多日不见，不想她竟清减了这许多，愈发显得瘦骨姗姗，弱不胜衣。她恹恹地卧在榻上，看上去一丝生气也没有，苍白的两颊透出病态的红晕，昔日秋水横波的美目也满是血丝，眼圈发黑，神色十分憔悴。窈娘正在给她喂药，她却牙关紧咬，点滴不进。窈娘见药喂不进去，急得哭了起来。杓哥走上前去笨拙地劝慰窈娘，辛妈妈却坐在帝姬的身边，只管握着帝姬冰凉的手暖在自己脸颊上，眼泪簌簌而下。我看着眼前这个乱劲儿，不禁顿足道：“嗨，你们只管哭甚么？帝姬只是病了，又不是……嗯，我看这样，杓哥，你速去禀告二太子郎君，教他遣个好太医来！对了，我营中现不就有宫中的太医吗？赶紧去寻撒卢母，教他问问清楚，汴梁押送来的宋人医官中，谁个是昔日宫中专为帝姬看脉的，若有，速速送到此处来。快去!嘱他不得稍有延误！”杓哥应声“是”，转身待出去，却又犹疑着问道：“刘大人，究竟是先禀告二太子郎君，还是先找撒卢母统领？”我瞪他一眼，骂道：“自然是先找撒卢母！你就禀告了二太子郎君，他也得找撒卢母要太医。快去，傻小子！记得，一定要速速将太医带回。”杓哥重重点头，转身飞也似的去了。
　　我吩咐窈娘留在房中看顾帝姬，示意辛妈妈随我房外讲话，辛妈妈一边拭泪一边跟着我出门。我一直走到东墙的梅树下，估计房中听不到我们的说话，这才止步回身，皱着眉头问道：“辛妈妈，帝姬是几时病的？病从何起？怎么几日功夫就这样沉重了？”辛妈妈哽咽着道：“帝姬是十多日前受了风寒，就是两位殿下来的那日夜里。她本是早就睡下的，谁知清早起来老奴却看见禅房门窗洞开，帝姬却倒在院中的梅树下，人事不省。大人请看，就是这处。”她伸手指了指我左手的一株梅树，续道：“老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忙唤窈娘将帝姬扶回房中，可怜帝姬浑身冰冷，人都冻僵了。好容易暖和过来，却从此不思饮食，终日只是昏睡。老奴只得央了杓哥，到撒大人那里请了医官来。医官开了几剂药教先吃着，谁知这药竟像投到了海里，全无用处。眼见着帝姬这病一日重似一日，老奴实在无法可想，只有教杓哥去请刘大人。刘大人千万要救救帝姬啊，老奴这里给您磕头了！”她突然跪倒在我面前，深深地叩下头去。我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道：“辛妈妈，千万莫要如此！二太子郎君早有交代，不可委屈慢待了帝姬。看顾帝姬，本是我分内之事，你本应早些告诉我知晓。”辛妈妈叹道：“老奴本也是这般打算的，可是帝姬不许，老奴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帝姬这是病得昏昏沉沉，若是醒着，只怕还是不许老奴惊动刘大人。”我听她这样讲，倒是有几分不解。帝姬的性情看起来似乎很是柔顺，这样执拗的事不像她能做得出来的。可她偏偏这样做了，而且执拗到连生死都不顾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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