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生

　　五万年前，神妖两族矛盾愈演愈烈，在若水河畔展开了一场大战。那一战，两族损失都很惨重。神族数位德高望重的神君都在那一战中失了性命，妖族女王梨圩受了珏黎一剑，陷入了沉睡，妖族溃败，两族之战才略略止息。神族做了三界之主，天帝痛定思痛，颁下一纸和诏来，诏曰：三界六道本是一体，不过求同存异，何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本帝今日颁下令来，神族虽得了主位，但不得打压他族。他族也不得肆意寻衅滋事。自此，各族齐心协力，力争三界和平，六道安定，如此皆大欢喜甚好。
　　别族与神族无甚仇怨，不过是谁掌权谁操心的事，乐得清闲不愿同神族争。妖族在那一战中死伤甚重，大多都休养生息去了，也无多少人生事，便是有，也不过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数万年来，三界六道便真教天帝治理成了和平安定的模样。
　　珏黎在我手上写道：那时，我刺梨圩一剑，着实是情非得已。
　　我拍了拍他，安抚道：我晓得。
　　他接着写道：我将她的尸身埋在妙峰山下，不曾想，她竟真醒了过来。终归是我害她元神不稳。
　　珏黎此时当是十分难过，我也不晓得该怎的劝慰他，只好又拍了拍他。
　　他将我的手拿下来，写道：你也看到了，我同她——
　　娘哎。
　　终于说到重点了。
　　我一把反握了他的手，急急将关系撇清：眼下我五感尽失，什么都看不到！
　　末了，急急补充：你放心！我以长辈的尊严做保，我当真是什么都没看到。
　　珏黎似乎仍是不满意：你这些天——
　　顾不得其他，我抓起他的手便写：这些天，我五感尽失，真真是个睁眼瞎！
　　珏黎不紧不慢道：我晓得你是个睁眼瞎，你这么激动做甚。
　　我激动了么，没有，没有。
　　咽了咽口水，同他写道：你们已然成年了，方方面面的已然能自己做决断，也晓得分寸。我十分开明，对这些事其实无甚异议。若是，呃，你须得我支持，我也很支持，你放心罢。
　　珏黎愣了片刻，写道：你支持我？
　　我点头如捣蒜。
　　他复写道：你怎么支持我？
　　这种须得，呃，亲力亲为的事，我还能怎么支持他？我也不过是话上客气客气罢了。
　　可是，话都出口了，我也不好反口，想了一想，甚是真诚道：不若我送你副金梁玉柱？
　　珏黎来了兴趣，写道：我倒从未听过此物。
　　这种须得亲力亲为的事，旁人若是想支持，也只能从侧面支持。既然珏黎这么心急，送他副金梁玉柱定然合他心意：保管教你三日三夜金枪不倒！
　　……似乎不怎么合他心意。
　　珏黎又生我的气了，从昨夜到现在，不肯搭理我一句。
　　不妥啊不妥，这孩子的心思委实难猜。

　　夕晏小娃儿对分析珏黎与梨圩的事向来很是在行，我将昨日的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想来他能精妙分析一番，好教我知晓我又触了他师父的哪片逆鳞了。
　　将将同他说完，夕晏小娃儿已然气得不行了，呼呼喘着大气，尽数扑到了我面门上。
　　我抚着他的背，宽解道：左右你也见惯了，略略平静些，平静些。
　　过了半晌，夕晏小娃儿平复了下来，捉过我的手写道：我就晓得她没安什么好心！成日里缠着我师父哼哼哈嘿，早晚要教我师父精气不足，元神涣散！
　　这孩子兴许太过激动了，我捏了捏他的手，写道：呃，情况兴许也没那么坏。
　　夕晏小娃儿气不忿了起来，捉着我的手便写：老祖宗，你惯把人往好处想，其实坏人多得很！你不晓得，前两日，她同我师父说什么。她同我师父说，眼下您五感尽失，身边没个照料的人不行，山上又都是男人，想来多有不便之处，不若她来照料您，也好尽尽做小辈的本分。你听她，一贯的妖言惑我师父！
　　唔，其实我觉得女娃儿这番话很是合情理。
　　不过，眼下夕晏小娃儿正在气头上，我不便直接替她说好话，轻抚着夕晏小娃儿，略略笑了笑。
　　约摸是夕晏小娃儿瞧我并不同他一般气不忿，便深入浅出地同我分析了一番内里的干系：我原说本就是我在照料你，眼下你五感尽失，正是需要照料的脆弱时刻，合该我继续照料你。师父他老人家十分有孝心，担心你在这般的脆弱时刻，有了什么不顺的事，决定亲自照料你。如今你还没恢复，梨圩就吵着要来照料你，还打着孝顺的旗号，不是包藏祸心是怎的？若你在浮黎山将养之际出了什么差池，三界六道便都会道，师父若非是无能，便是不尊老。如此，你明白了罢？
　　经夕晏小娃儿这么一番分析，我十分感动，心里涌出了一股喈喈暖流。
　　纵然珏黎平日里十分小心眼，近日还发展出了些暴力的小癖好，但他确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拍拍夕晏小娃儿激动的小手，安抚道：你方才叹那四十九口气便是为着这事？
　　夕晏小娃儿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不妥吗？
　　夕晏小娃儿对女娃儿的成见委实深了些。我瞧女娃儿知书达礼的甚好，倒不像有什么坏心眼的样子，同珏黎琴瑟和鸣的，两个小辈也很是般配。不过小娃儿一片滚滚赤心，我也不好直接往他那心上泼冷水，想了想，挑了个折中的法子同他商量，经过一番推敲，夕晏小娃儿觉得我这法子甚是可行。

　　躺在青玉床上，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珏黎眼下还在生我不晓得哪般的气，我有心哄他一哄，又怕哪句话说得不合他心意了，教他气上加气。横竖，一张床上躺着，总这么气着也不是章程。
　　我狠了狠心，戳了戳他。
　　他没理会我。
　　我又戳了戳他。
　　他没理会我。然后，挪远了些。
　　唔，这孩子。
　　横竖睁着眼闭着眼都是死，我打算朝他也挪挪，唔，忘了身上还有定身术了。没能挪过去，我有些气馁。
　　伸手胡乱戳了戳，好巧不巧，戳着了他肩胛骨。纵然我耳朵是个摆设，我也好似听到了一声脆响，清脆，悦耳，还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声音来。
　　诚然，珏黎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听到这声脆响，珏黎回过身来，捏着我已然扭曲了的手指头，疼得我直抽抽。
　　我想我的脸色此刻定然十分不好看。
　　珏黎捏着我的手指头，指间使力，我好似又听到了一声脆响，清脆，悦耳，还有些劫后余生的空悲切来。
　　诚然，此刻确然是个需要照料的脆弱时刻。
　　隐约间觉得，有水珠儿从眼眶子里滚了出来。
　　珏黎伸手揩掉了。
　　又有水珠儿从眼眶子里滚了出来。
　　珏黎换了只手揩掉了。
　　水珠儿接二连三从眼眶子滚了出来。
　　珏黎只好接二连三替我将水珠儿揩掉。
　　约摸滚了两个时辰，才略略止住了些。
　　珏黎递了一盏茶在我嘴边，道：补补。
　　我低头抿了几口，抬起头来，想同他说再喂一杯，我眼泪儿流得略略有些多，一杯怕是不够。摸索着去捉他的手，又省起，断的是那根识文断字的手指头，虽说教珏黎接了回去，终究还是疼的。现下我真真是有苦说不出了。
　　难为珏黎瞧着我一张花猫脸还能瞧出我的意图来，当即又添了一杯茶喂我。
　　唉，此番我也得叹个百儿八十口气。
　　我本欲同他缓和缓和，正巧梨圩提出要照料我，我便想问问珏黎，瞧他是个什么口风。若他不同意女娃儿的提议，我便放心让他继续照料我，若他同意女娃儿的提议，我便提议让夕晏小娃儿和女娃儿一同照料我。依着夕晏小娃儿的说法，若珏黎不同意女娃儿的提议，则是妖言还未惑得了他师父，若他同意女娃儿的提议，让夕晏小娃儿和女娃儿一同照料我，万一女娃儿真如夕晏小娃儿所说包藏了祸心，有夕晏小娃儿看着，也是个保障。这便是我那折中的法子。
　　现下也说不出了。
　　眼下珏黎还没哄好，我却雪上加霜，真真是卵生艰难。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