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洲异事寻

　　|四|魔起

　　这是一只虎，一只色彩斑斓、牙尖齿利的猛虎，它是丛林的霸主，是食物链最顶端的存在，更是人类语言中“勇武”的象征。

　　然而如今，这位霸主却以臣服者的姿态匍匐在地上，不住地颤抖着。

　　因为一只手，正按在它的后脑之上。

　　一只苍白、细弱的手。

　　手的主人——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轻轻抚摸着猛虎的毛发，仿佛抚摸一只小猫。他像端坐在书斋或歌台里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俊俏的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周身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场，让老虎浑身的毛发不自觉地全数炸起。

　　那是猎物面对上位捕食者时，发自本能的反应。

　　“好了，大猫咪，从现在起不要乱动。”公子低笑着，“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么？”

　　老虎忙不迭地点头，不敢有哪怕些许的迟疑。

　　“近来，周遭有不少妖魔被杀了，关于这件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虎迟疑片刻，犹豫着低吼了两声。公子扬了扬眉毛，略有些不满：“你说你对此一无所知？好，姑且信你一回……那么第二个问题，据说所有的妖魔都是被一刀斩首的，林中野兽们，可有同样的死法？”

　　依然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吼，老虎的底气更不足了。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在这片林子里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公子脸上翩然的笑意消失了。

　　老虎急忙发出一连串喉音，像是乞求公子的怜悯和宽恕，然而公子只是冷眼瞪着它，眼瞳中的寒意冷得让它打颤。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一回想清楚了再回答。”公子顿了顿，猛地抬高了声调，“昨夜在林中捕猎时，你分明看见了外人，是或不是？”

　　虎目圆瞪，而后庞大的脑袋，微微地点了点。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告知我？”公子缓缓地问，语气没有一丝的起伏。

　　老虎如坠冰窟，这一刻它清楚地感到了死亡的压力从自己的头顶传来，只消那只看似柔弱无力的手稍稍发力，它的脑颅就会爆成一团浆糊。

　　“……罢了，你走吧。”

　　公子沉默许久，摆摆手，态度瞬时间冷漠下去，连再看它一眼的兴致都欠奉：“从今往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老虎如蒙大赦地起身。这位不可一世的丛林之王此刻竟像只丧家之犬似得，蹭地一声窜出原地，夹着尾巴逃入丛林，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公子负手立在原地，仰望漫天的星斗，久久没有出声。月光下，他的面孔仿佛罩着一层封冻千载的冰壳，全无表情。

　　“居然在收官的前夜，多出了一个计划外的变数……”公子低声喟叹着。就在这一瞬，冰壳碎裂了，阴森可怖的笑意一瞬间爬满了他的脸颊，透出令人骇然的狂意，“也罢，那我就改改剧本，让这出戏变得更有趣一些吧……”

　　“卑鄙的……蝼蚁！”

　　日暮，黄昏，丛林中虫蛇攒动着奔逃，仿佛夜的清寒提早降临在这一片林间。

　　猩红的血珠一颗颗滴在地上，豹头的妖魔捂着不断溢血的喉管，颓然跪倒，烈火灼烧般的痛楚自伤口处蔓延开来。它喘着粗气，恨恨地说：“若不是中了陷阱……吾怎会让你得手！”

　　“妖魔临死前也会放狠话么？这点倒和人类别无二致啊。”男人冷冷的，背后一轮血一样的残阳。

　　一根麻绳拉在两树之间，在残阳的映照下几乎与林间落叶的眼色融为一体，就是这根不起眼的绳子绊倒了着急赶路的豹头妖魔，让男人逮住机会在要害处砍了一刀，端的是卑鄙可恶。

　　“卑鄙小人！”豹头妖魔咆哮，“八足蛛君和狮猿魔，也是被你用这种手段杀死的吧？”

　　“这件事，你可以在下地狱后亲自去问它们。”男人的语气坦坦荡荡。他明明胜之不武，脸上却不见半分的羞耻。

　　道理本就是这样。

　　越武早已不是重“义”的武士，而是个狩妖人，只要能够杀死妖魔，那便无所谓手段光明磊落，还是卑鄙下作。

　　“你嚣张不了多久了！”豹头妖魔狞笑着，“九爷它……已经注意到你了，你的这些小花招，在九爷面前，根本就是笑话！”

　　“九爷？又是九爷？”越武冷笑。

　　这一条血路走来，无论他杀死的妖魔强大与否，都会在死前阴测测地说出“九爷”这个名字。这些妖魔似乎将这个所谓的“九爷”当成神祇一般顶礼膜拜，坚信它的强大与不可战胜。

　　“如果它真的有传言中那么厉害，那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越武举起刀踏前一步，当即就要砍掉豹头妖魔的脑袋。

　　“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我可没有那么厉害。”

　　淡然的笑声从背后传来，越武的脊背僵住，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

　　白衣的公子静静立在树旁，唇边一抹莫名的微笑，一把折扇缓摇在胸口。

　　“九爷！”濒死的豹头妖魔怔了一瞬，而后振奋地昂起头，欣喜若狂地大喊，“九爷！救我一命，我是您座下的……”

　　“聒噪。”公子漫不经心地挥了挥衣袖，不见他使出什么手段，豹头妖魔的脑颅便整个炸开了。

　　一场血雨落在林中，越武浑身淋满了血污，而白衣公子却依然纤尘不染，眉眼间一派悠哉的贵气。

　　日落西山，残月升空。长达一炷香的时间里，越武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弹，不是在思考对策，只是单纯的不敢。

　　十数年狩妖生涯所磨砺出的直觉告诉他，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公子，极有可能是修炼了上百年……乃至千年的大妖！只有修为到达这种程度的妖魔，才有可能化为完整的人形。

　　“你……就是九爷？”好似浑身被一道极寒的冰泉冲刷而过，越武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在下在家中排行第九，大家卖我个面子，叫我九爷，见笑了。”公子微微一笑。

　　“你是这一片山林里妖魔的头儿？”

　　“唉唉，这就是个误会了。”公子搔了搔头，“在下并无称霸山林的意思，不过是个独来独往的看客。之所以被屡屡提起，不过是因为底下的小辈们仰慕我的虚名罢了。”

　　“看客？”越武不动声色，“那便是说，你无意为那些妖魔报仇？”

　　“确乎如此。”

　　“那我们就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如何？”

　　公子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这样再好不过。”

　　“……真是好说话的妖魔啊。”越武缓缓收刀入鞘。

　　下一刻，凌厉的刀气切断了巨木，长刀直刺入了公子的心脏，磅礴的劲道撕碎衣衫透体而出，径直冲破了树冠。

　　越武徐徐扭转刀柄，将九爷的心脏彻底搅碎。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别说笑了，无论敌对与否，这个妖魔的存在就是巨大的威胁，定会酿成极大的祸患！

　　……必须要在这里，将之击杀才行！

　　“呵呵……”

　　轻笑声传入了越武的耳蜗。

　　冷汗霎时间布满了脑门。

　　难道说……

　　“明知不是对手，竟然还敢出手么？真是令人钦佩的战意啊。”公子感叹着，“只是这样的攻击，可还没法杀死我。”

　　不见得九爷动弹哪怕一根手指，力道堪比狮猿魔的一击已然将越武打飞了出去，在地面之上留下一道摧枯拉朽的痕迹。

　　通过模糊的视线，越武分明看见九条散发着森森鬼气的尾巴浮现在公子的身后，曼妙地舞动着。

　　“你是……”越武啐出一口血沫，嘶吼着道，“九尾猫妖！”

　　“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这么快就被看出真身了吗。”公子高深莫测地笑着，“你的出现，果然是件好事啊……”

　　“你说什……”

　　“狩妖人，如果你执意要与我厮杀，我也不是不可以奉陪……”公子逐渐抬高了声调，抬手指向东南方向的天空，“不过眼下，你还有更加紧急的事要去做吧？”

　　越武挣扎着起身，在他的背后，团团爆炎正拥挤着腾空而起，将一整片夜空映得通红。

　　那是……村落的方向！

　　“妖魔……是你干的，好事么！”越武低吼。

　　“究竟是不是呢……”公子轻声一笑，“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还是自己去找出来吧。”

　　“混账！”越武顾不得那许多，提起长刀扭头便跑。

　　公子目视他的背影远去，始终未曾出手。

　　许久后，他长笑了起来，笑声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就是这样！”公子伸开五指，似乎要将嵌在夜幕中的圆月握在手里，“就让我细细品味，你们人类被逼至绝境时，脸上露出的那一份绝望吧！”

　　宿婆婆长长呼出一口气，将柴一样干瘪的双脚浸入盛满热水的木盆里，早些年她还能下田干活，体力不逊色于年轻人，近几年却只能窝在床榻之上，看着窗外那一方渺小的天空，终日百无聊赖地发呆。

　　真是老了啊……

　　“婆婆婆婆，水温怎么样？要不要再加点热水？”踏踏踏一阵登楼声，长发束成马尾的少女端着另一盆热水跑进了房间，纤细的肩膀上搭着厚厚的一叠毛巾。

　　“不用了，水温刚刚好……”宿婆婆欣慰地笑了笑，对于膝下无儿无女的她而言，小茧这个丫头，无疑是她心头唯一的慰藉。

　　“小茧学会打扮了。”宿婆婆温情脉脉地看着忙前忙后的小茧，忽然说，“我家这个野丫头，可算是张大了。”

　　“婆婆，你说什么呐？”小茧的脸颊微微泛红，帮宿婆婆擦脚的手不自觉地停住，“就是觉得披头散发的不好干活嘛。”

　　“别害羞，这是好事。”宿婆婆摸着小茧的头顶，微微的笑，“此事过后，你就和越师父一起出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婆婆已经老了，不能再把你拴在身边了。”

　　“我不要，我要和婆婆一起去！”小茧摇头，满脸的执着，“那个越武又冷又木，和他待在一起，一点意思都没有。”

　　“傻孩子，婆婆这样的腿，怎么陪你去啊……”宿婆婆还想要再劝几句，却是此时，她忽地愣住了。

　　“婆婆？”小茧抬起头，不知婆婆为何动作忽然停住。

　　“小茧……”宿婆婆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混浊的瞳孔突然放大，流露出无边的惊恐，“快逃，不要管我……赶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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