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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辩
无边暗夜掩映下,一重重朱红冰冷的高门宫墙,隔开了庶民与贵戚肩背难望的人生际遇。
青羽折折返返足足寻了快一炷香,才终于找到方凌初口中提到的凤栖宫。
年迈的帝王此时已沉沉入睡。
风翎身上仍裹着成堆的绫罗绸缎,坐在条案前就着落地宫灯,细细打量手中那把形如燕翎的黑金匕首。
短刀浑身漆黑,线条流畅,最重要的是削铁如泥,乃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
这是风翎极喜爱的物件,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鸿翎。
当初被洛笙拿来以做收买之用的时候,风翎虽嘴上没说,暗地里却高兴了好一阵子。
毕竟一个满脑子都是报仇雪耻的二愣子,能记挂着你的名姓便已是不易,还指望他做什么风花雪月的讨巧事呢。
幼年失怙的她没有感受过骨肉相亲的天伦之乐,对于人世种种悲欢离合的感情,总是少了一份理所当然的认同。
风翎从不认为洛笙的所为有多么天怒人怨,在她看来,事情之所以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绝不是简单拿个恶字,就能一劳永逸的把所有错都归结到他身上。
更漏点滴,惊起离愁无数,半宿难眠。
青羽站在凤栖宫外的石阶上,犹豫着是该叫风翎出来,还是直接走进去。
方才来的路上,不小心遇上两个值夜的宫人。情急之下只好点了二人的昏睡穴,才博得片刻转圜的时间。
形势紧迫,实该趁着还未引起骚乱,赶快解决这件事。
可又实在怕直接撞见令她悔不该当初放任的画面,一时竟觉足下有千斤重,步步维艰。
好在里面的人似有所觉,未几竟小声屏退一众近侍,步履平缓的走了出来。
风翎停在廊下顿了顿,往拐角的阴影中觑了一眼,面上露出几许意外。闪念过后,心里则更多开始忧虑起远在空冥山的那个人。
她不动声色的从青羽身旁行过,领着她来到一片空旷的露台,夜幕下静静等待。
“翎儿,师父来带你回去。”
确定周遭已无第三人,青羽起先开口。
两人大半年未见,风翎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络,而是转过身平静地反问:“回去?去哪儿?”
“凭你去哪儿,只要开心便好。”
风翎是青羽的第一个弟子,十岁便入了门。由小小的童蒙稚龄,到如今出落成袅娜娉婷的俏丽女子。娇艳明媚,开朗活泼,如同晨光中带着露水盛放的蔷薇花。
除去偏好自由玩乐,从未在修行方面给她带来过任何麻烦。
那年月青羽几乎把全数的耐心都给了她,整日敦促风翎勤加苦练,直至习有所成,最终独当一面。
却又后知后觉发现,她并非天生热爱静心修持,只是不好拂却自己的倾力教导,才勉强做出勤学好问的模样。
自此便再提不起授徒的兴致。
而在风翎看来,青羽骤然的放纵疏远,就似老夫子拉扯出个登科进士后,自觉功德圆满,甩手任其自生自灭。绝对想不到她仅仅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去过自己向往的生活。
当然,其中并不包括受人哄骗,做出如此荒唐幼稚的举动。
“我在这里就很开心啊,万千宠爱,恩荣不断,怎么也比灵虚派好多了。”风翎对青羽所谓的开心嗤之以鼻,正色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胡闹!什么宠爱恩荣,你所谓的好,就是跟个昏聩老朽厮混在一起?”
“师父,道家仙士年岁大的多了去了,你也是苦修百年之人,怎还看不透皮相骨肉?老迈又怎么了,知冷知热,温柔体贴,比起那些薄情寡爱的人,好过百倍千倍。”
风翎有这般体悟也是从心而发,毕竟皇帝给的体贴与宠爱是具体可以触碰的。
虽一样是贪恋女子青春韶华的容颜,但比起那些满口扯胡酸文假醋的伪君子,至少还给了人众星捧月的优越感。
“你真当我不明白你为何进宫?那厮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令你自甘堕落,做到这般田地!”
青羽声音肃然冷厉下来:“莫不是,你还指望从他那儿讨得好处?你不想想,如今我好端端站在这儿,那孽障可还有猖狂的余地?”
“他……”
闻此,风翎终于显出不同之前的慌乱。
青羽没有提名道姓,风翎又怎会不知那话中恶人是谁。
她着急上前两步,顾不上曳地的衣摆被凌乱的脚步踩踏:“你把洛笙怎么了?他……他现在在哪儿?”
青羽漠然冷哼:“他死了。”
“不,不可能——你骗我!不会的,他怎么会……怎么会……”风翎全身激烈的颤抖,不停否认着她带来的噩耗。
青羽见状,心中涌出一股异样。瞧风翎的反应,她同洛笙似乎并不单纯只是笼络利用的关系,如此异乎寻常的关切,倒像是……
她不安的蹙起眉:“不过是背叛者应得的下场,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有什么可吃惊的。”目视风翎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惶恐之中,青羽忍不住脱口:“翎儿,你该不会……”
风翎喉口干涩,却还是坚定的仰起头,无有避讳的回答她:“是,我就是喜爱他。”
青羽袖下握紧了拳。
芳心错许,这实在是比天塌地陷更让人感到力有不逮的事。
多年来他三人之间发生的恩怨纠缠,她竟没有察觉出半分异样,当真愧对师者的称谓。
“那样一个为恶不逡的恶人,也值当你倾心而待?”
青羽寒起脸色,言语中有对洛笙的迁怒,更透着对风翎怨其不争的愠恼:“驱使你这般折辱自己,足见对你未留情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不,这是我心甘情愿自己选的路,与他无关!”
靠近了,风翎紧紧抓住青羽的衣襟,痴瞪瞪道:“你告诉我实话师父,他……他真的……”
都到了这地步,她竟还想着替洛笙分辨,让青羽深感荒谬:“我只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给他个痛快当真是便宜了他。”
风翎柔媚的侧颜紧绷着,当听她再次给出了残酷的答案,整个人顿时如同被霜打雪侵过的花朵般萎顿下来。
她凄惶地露出一笑:“你还真是无情啊,师父……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往事如洪水尽数倾灌,让她不得不借着倾吐心声,来缓解快要将她灭顶的苦涩:“你带他回来,却又弃置不顾,与那些只生不养的狠心父母有甚区别!”
“风翎!我没空跟你理会他的事。是师父的疏忽放纵,才致使你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好在现今回头还不算晚,你且听师父这次。跟我回去,师父一定竭力弥补对你的亏欠。往后你想去哪里散心,都随你,师父也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你看可好?”
情真意切的话语,直令风翎觉得无比讽刺。
十几年的师徒相伴,她早看透了眼前人冷漠的本性。
若她肯将这种假惺惺的示好给与旁人半分,洛笙怎会命途如此多舛,长生又缘何绝口不提屈辱的离开空冥山?
至近至亲,一一背离。可笑的是,现在还要在自己面前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无非是想讨个心安,做做样子罢了。
此时的她已全然忘却上次与洛笙在空冥山的不欢而散,只一心怨怼,痛斥着青羽的失职无能。
“打从洛笙进了灵虚派,就未尝有一日过的安稳。旁人背着你,轻则嘲讽辱骂,重则拳脚相加,若不是我和长生,他几次险些连命都没了。可他怕你嫌他多事,每每都求着我们不要告诉你。说是你凌虚真人的弟子,却活的连个狗都不如。”
“那年,你们认定他偷盗,二话不说一百道鞭刑加身,口口声声说着整肃门风,我呸!连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都不去追究,就只会欺负一个不知讨饶的傻子。”
她一句句说着多年来,亲历目睹发生在洛笙身上的桩桩件件,伤心欲绝中还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恨意。
这份由同情起始的感情,也许今生注定无法得到他的认同,但风翎从来都不曾后悔。
可她不明白,为何对所有人都一般敌视的洛笙,偏就对这个将他视若尘土的人另眼相看。
“为了积攒力量,他三次强行突破。别人开悟时不是有仙品灵药打底,便是由师父全力护持,可他呢?最危险的那次,他躲在后山的石洞里,刀剑凌迟一般的苦,他默默扛了三天……师父,你该知道那有多危险,因为承受不住,殒命在突破期的修者们不计其数……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可曾问过一句他的好歹?洛笙之所以背叛空冥山,都是被你们逼的!”
“你在责论我的不是吗,风翎!?”
青羽面色有些难看,隐约记起,洛笙好似也曾质过同样的话。
她自知肩负不可推卸的责任,却无法迫使自己在风翎面前坦诚己过。
更何况我本良善,奈何天道不公的论调,本身就是牵强附会的说辞,怎能成为恶者肆意行凶的借口。
“当年若非为师援手,他早就不知死在世间哪处荒僻角落。我亦从未强迫他非留在灵虚派不可,觉得吃苦受罪,尽管辞山另觅出路,是他自己强撑着不肯走,跟旁人有何干系?再说这些年,他行事锋芒毕露,所受的追捧比昔日长生更甚。难不成旁人的殷勤青睐,也是逼他犯上作乱的理由?”
“风翎,你在指责我,口口替他喊冤叫屈的时候,有否想过山中多少无辜之人,因此受到牵连?他们就活该受伤送命,成为别人泄愤的工具?你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是非不分,何以沦落到与个心狠手辣的凶徒沆瀣一气的呢?”
“是非不分?”风翎嘲讽一笑,“折辱、轻贱、趋炎附势,这就是师父你眼中的正道?”
“师父,你好无私啊,大道无情不外如是。不说洛笙,其实我与长生也不过是你消遣无聊的器具罢,只因天分出众些,才不至被人欺负。你觉得高兴了,便展现一下师者风度,不高兴时,连问都不问的抛到一边,多么非比寻常的待遇!如今我找到了栖身之所,你该觉得轻松才是,往后再不会有谁会给你惹麻烦了。”
眼见风翎已然是非黑白颠倒,青羽不欲再争辩下去,直接道:“说够了没?说够就走,别让我亲自动手。”
“我不回去!你若是觉得丢脸,就当从未收过我这个徒弟。反正祸乱空冥我也有份儿,你不如一掌把我打死,这样我也能下去陪他。你可以继续回去做你那自负清高的凌虚真人,独善一身,再没有比这更遂意的事!”
风翎说完,有些憎恨的看她一眼。背过身,留下一个孤单零落的背影,在珠翠环佩的叮铛脆响声里渐行渐远。
“不可理喻。”
青羽沉声低斥,同时催转起内力,突然地闪现在她身后。
一瞬间扬手起落——一记夹带充盈真气的手刀,轻巧迅捷地击中了风翎的侧颈……
风翎料定青羽不会强人所难,是以未作提防。措手不及下中招,霎时眼前一抹黑,便直挺挺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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