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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凰探凤
昨儿的一场雪融作雪泥,水叽叽的,有些恼人。可喜的是今儿的太阳格外好,且没风。于墙角边晒日头是乡间人最欢享的,溜脚王婆早将墙拐儿打扫得干干净净。虽说榕树岗前几年就划归镇上,可老辈人的习惯改不了,孙儿随儿媳前日里就被娘家人接走,溜脚王婆落得一身轻,就叫了东邻的李拐婆、西墙的赵多儿奶一起过来坐晒,手头上有个线球儿、鞋底儿,好歹也是件事儿,一边看街景,一边闲扯些姑娘好、媳妇歹之类的没考据的话题儿。
且正说得兴头高,就见对门的方宅里出来个姑娘,和云龙很亲热的样子。溜脚婆住了口,专注地盯着看。她早已探得清,认得这姑娘就是镇长家的大小姐,就在她推车经过时,溜脚婆大着胆儿问候说:“姑娘来玩吶,咋不多留会儿?”
姑娘正是秦怡芝。昨晌她带着她的两个同学自从撞见云龙后,围绕他的话题就一直没断过。龚睿说她:“你啊,是掉进爱情的陷阱了。”包丽娜的批判更尖刻:“依本姑娘看,你是让那小道士的法术给迷晕了,你俩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秦怡芝任由她们说,压根没往心里去,带她们玩了一下午,怕云龙晚上来找她,后就一直没出门。可惜等了一晚上,终究她还是失了望。晨明锻炼,仅见敬月,没有云龙,天光大亮也没瞧见他的影。她心犯嘀咕,总也不安,早饭未进,便带着她昨儿午前就已买好了的一件羊毛衫直奔方宅。方宅方母极为热情,她没看到云龙,方母便道:“现在还没起呢,我喊去。”阻之不急,方母已敲开房门。秦怡芝进去时,方云龙正在穿鞋,被尚未叠,秦怡芝主动伸手,侃笑道:“你徒弟天没亮就起床练剑了,你做师父的反睡到日上三杆。”被一抖,抖出一部书,观书名,正是自已借给他的那一本,“书看完了?”
“还没有。”云龙不好意思道:“实在抱歉,昨晚看书看晚了。″
秦怡芝帮他把被子叠好放齐,坐下说:“我记得你能一目十行,这部书不算太厚,一晚上看完,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吧?”
云龙说:“一目十行那是粗览,象这么精彩的篇章文字,非莫细品慢嚼不可。”其实云龙昨天下午酒困小睡,到晚醒来才从妹妹房中将此书取回,谁知一阅就迷读不歇,至夜一点多方掩书而睡,以至鸡啼不醒,睡过了头,却仍剩有两个章节未读。
云龙洗梳,裹发带巾。方母常氏已热好早饭,共邀怡芝一道用餐。秦怡芝自认熟惯,当下没有作假,大大方方上了饭桌。常氏唯恐照顾不周,一再劝让。秦怡芝始终语笑嫣然,不失礼数,竟而显得云龙呆板,有若外人一般。须臾饭罢,秦怡芝展开羊毛衫让云龙试穿。云龙不愿受馈,她便称是镇委所奖,替他套上,恰然合体。看色彩样式,不失时新;审毛料做工,均为上品。不知云龙嫌其单冷还是新穿不惯,试过就脱了下来,叠收整齐,放在一边。对她表了谢意。她本想多陪云龙一会,奈何家中还有两个羁绊鬼在等着自已,不得不辞离方门。方云龙送她出来,她笑谓云龙:“昨天让你上我家去玩,你叫我白等了一晚。”云龙容色歉然:“是我失约,有错在我。”秦怡芝长发一甩:“没那么严重,你说该怎样补偿?”云龙微然一笑:“别无它言,只有登门谢罪。”秦怡芝心欢意喜,辞他而去,转过路来,见对门的婆婆和她说话,问她咋不多留会儿,她遂甜语回答说:“不了,我还有事。”
目送秦怡芝上车走远,溜脚婆对李拐婆和赵多儿奶啧啧称赞说:“看这姑娘,不光人俊,爸妈又都当着大官!谁能想到叫大龙摊了上,该许方家要转运了!”李拐婆、赵多儿奶也都说:“十年河西转河东,人要走运刮风都顺!”说没多会儿,溜脚婆又发现个人:“哎!你们快看呐,这闺女象找什么人哩!”亏她六十来岁,眼还没花,仍那么好使。这姑娘,大衿套祆褂上撒布着细碎的小蓝花,上下素洁齐整,脑后一根大辫垂腰,辫根辫梢红绒缠结。推着一辆崭新的淑女车,车把上依例儿扎着条红绸带,一边走一边左右望,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啊呀,谁家的闺女这么俊!”溜脚婆不由得赞出声,夸得那姑娘红了脸,艳若三月桃花瓣,趋近前来,开声有如莺燕:“请问阿婆,可知道头年才回的方云龙他家住哪?”溜脚婆问:“姑娘是他家亲戚?”姑娘犹疑一下,点点头,水眸里隐几分惧悸、含几分渴盼、蕴几分羞涩、藏几分屈怨,令那婆子也不敢再问,只觉她非一般来历,见了就可人疼,连忙指门给了她,虽是心怀好意,却不该多上一句讨嫌的嘴:“看现在的姑娘真是个顶个的俊!看堂子老玍头家的女孩也不赖,可还是他方婶有眼力见儿,要选人家镇长闺女做儿媳妇。”说这话不打紧,那姑娘便止了步,足停有好一会儿,失魂似的掉车离了去。
王婆子蹊跷,忽一拍腿:“啊哟,俺真老糊涂了,这闺女哪是他家啥亲戚!都做了几年的对门邻居,他家哪里亲戚俺不晓道?”可个中之谜,她又怎闹得明白!三个婆子聒嘴聒舌猜了好一阵子,可巧云龙推着单车拐过来,王婆子拦住跟他一说,云龙没等听完跳上单车,就雪水里蹬驰追去。
没别人,那姑娘就是黄玉梅!
黄玉梅跌跌撞撞,踏着雪泥奔着来路而去。她的脑子麻乱了,身子木木的似乎没了知觉。路啊,怎那么长啊;娘啊,儿的命好苦哇!云龙哥,你干吗回来呀……玉梅泪眼含悲,心怀苦楚。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也已感觉不到身边的一切,甚至懵懂天上是否还出着艳艳的太阳。所谓悲不过伤情,情至深伤愈重呵。玉梅几近绝望,她不知道她是怎样走出了青坪镇。望着春雪初洗的野鸡岭,多熟悉呀,青松翠柏碧水潭;最亲不过了的,绿瓦红墙山岩梯。爹!娘!叫儿怎好回呀……
玉梅孑立荒野,恸泪长流!
她不恨云龙,只怨自家儿命苦。自初一那天看演出,她见到秦怡芝的那一刻,就觉得能配上云龙哥的也只有她了。回家后一连三日神情恍惚,难提精神。可她不甘心哪,云龙哥,你真的把俺给忘了?为啥总也不来找俺?俺知道俺比不上她,可你说过你要娶俺的呀……她托成文哥俩探消息,昨晚成武侄儿就回话说,方云龙的心思摸不准,好象话里别有音。她还是不敢相信,决定亲自去找他问一问。如果真的是那样,从此她就彻底死了心。于是,就把前些日赶就的一件毛线衣以及一副新织的毛线手套放入车篮带了去。这辆车,是爹爹大年初二给买的,说:“人家也不是很富裕,咱就不要让人家给咱破费了。”一路问寻过来,不巧碰到秦家小姐与她迎面而过,她的心海不禁又漾起潮波。她是从他那来的么?直到那婆婆也讲出那种话,她才确准才是真!邻居老人都这样说,难道还会有假么?她是彻底地崩溃了,眼见到了门前,一抬脚就见到他了呀……
玉梅伤心啊,泪也不想擦。
“玉梅!玉梅!”可她耳边总会响起方云龙呼她名字的喊声,那声音,却又总能牵动她的心。同时脑海浮现的,还有那张迷醉人的脸,以及那双无比诚挚深情的眼!
“玉梅!你怎么了?你看看我,我是你的云龙哥呀!”
“云龙哥!云龙哥!”玉梅恍惚又燃起了一丝新的希望。她伸手去摸,哪怕这只是一瞬间的幻想!然而,她触到的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她一惊之下,怵然退后,袖儿拭了双睛,细一辨,云龙哥,真是他!在梦里吗?咬咬唇,唇哆哆的疼,这是真的啊!她的云龙哥抱住了她,那双深情的眼晴包蕴无限的怜爱,透着几多困惑地追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哀哀地说:俺没咋,俺不会拦你和人家好,你别管俺。说着泪儿又簌簌的落,整个身子都抽动了,那么的无助和孱弱。云龙急了:你说什么傻话,我立誓是回来娶你的!
那你为啥总不来找俺?为啥人家都说你和镇长家的千金小姐好上了?不光人家说,成武侄儿也说,你家邻居那婆婆也还说……
云龙把她紧紧搂进怀:傻伲子,这种传言你也信?就好比年前流行的那几句,都是空穴来风啊!便将这几日的行踪和盘端出,至于和秦怡芝的关系,他向玉梅做了保证,凿言纯系误解谣传。并从怀里取出了那张旧县报,说道:“你看,咱俩今年结婚无碍了!”所指的恰是秦怡芝的那篇关于婚姻与迷信的楷文。玉梅心病冰解,泪眼含羞,难为情地扑入情郎怀中。云龙任由她嗔怨娇泣,玉梅转悲为喜。
云龙带玉梅归返家门,却然已是近午之时。
玉梅没有料到,云龙也没想到,迎接他们的人员竟有这么一大围!玉梅低首依傍云龙,一手扶辫,一手紧拽云龙衣衿,生怕他突然离了去。她双眸含羞,颊生红云,云龙抚其背,与她一一作了介绍,玉梅也一一认过。话道都哪些人?家人不用说,全在其中。另外,有二姑,肩上扒着文放;有舅舅,腋下揽着个小子;有云柳,云杉挨边;有仪麟,她的表姐陈晞为伴。原是,年节双日,当地均有接亲习惯。舅舅常燕平带着幺子大亮来接姐姐、外甥;二姑是接到方母常氏电话,说云龙要接黄门姑娘年后认门,才和姑夫,会同云蕾、云柳一起从方塘赶回,恰逢着在街闲逛的陆文放,因而拘作一处,姑夫不便出此场合,遂独自家去;小仪麟则先后到爷爷、姥爷家过年聚玩,因她所到处开口闭口都是“云龙大哥哥”,令她的小哥姐们都笑她:“现在女孩追的都是港台的明星,偏你崇拜的是那个做了道士的什么神仙哥哥!”仪麟不乐意了,说:“大哥哥不是道士,他是要带新娘子的。”上午在家,妈妈叫她接姑姑,仪麟到姑姑家,听说大哥哥接新亲,拽着表姐到方宅,一直兴奋等至今。这一看,新人温柔可意的俊姿俏模儿,一点都不输于秦姐姐,仪麟很替大哥哥高兴一阵。
二姑一见玉梅,更是满心欢喜。拽着玉梅看了又看。玉梅愈加不好意思,笑带羞涩,一语不发。二姑热语热心肠,边看边夸,边带众人领着玉梅进屋安坐下,不厌其细,问这问那。
常氏原狐疑不定,瞧着玉梅比相片上人还要俊,言语举动,容端仪正,心存的成见不觉也改变了几分,见亲戚们又都这么看好,就想不成全也不行了。况且,那边厢文放带头,云柳、仪麟等早已经向云龙磨嘴讨喜要糖果了。常氏心道:都是各人的缘份,强扭不来的。也就一改初衷,跟从二姑插问接语。不时,那王婆子溜脚来,拎了不知什么,说是送给常氏尝尝,拉常氏在外头嘀咕了一会儿,惊嘘声时而高起,后进屋来对玉梅看看瞧瞧,玉梅认得,识体地让坐。王婆子忙摆手:“不烦、不烦,姑娘快坐、坐。老婆子坐不住,还得家去拾拾。”走前对常氏说:“他婶啊,也该做饭了。”常氏说:“准备了。”
于是方宅忙了起来。
玉梅被云龙带到西屋。文放、云柳、仪麟挤了进去,文放狡然笑道:“你俩准备啥时结婚,可别忘了找俺当伴娘啊?”云龙知她意在调笑,复想起少小时的那段情趣,便抿然回道:“可以考虑,不怕你再搅了局。”那时她曾和修眉表姐为当新娘而争闹过,这一说,文放一时脸臊,啐笑道:“美的你!”小仪麟也跟抢着道:“我也当!我也当!”
“好,也算你一个。”
正说笑着,八岁的大亮愣闯来,怀中抱一布包:“大表哥,俺要吃喜糖!”
或许是人类发展进步的结果,商业社会熏染出来的孩童都敢直言无忌地索要。
这是黄玉梅的布包。就在舅舅常燕平唆使儿子挟物勒喜之时,方母便使眼色叫云蕾去管着些,防止孩子胡闹。而待云蕾跟进屋,玉梅早把十元钱塞给大亮,要回了东西。大亮蹦跳而去,云蕾见没事,刚欲离开,却被玉梅一声“小妹”喊下,打布包内取出副露指手套:“也不知你戴合不合适,俺就比照俺妹子的手织了。”并亲给云蕾戴上。云蕾惊喜不已。她原盼大哥能和秦怡芝相好,因而对玉梅留存几分嫌见,可未想到,初次见面,就送了件她最需要的礼,礼虽不值什么,但得到关爱则尤足惜贵。云蕾不由得脱口叫声“嫂子”,不惟把玉梅叫得脸红,自个儿也红了脸。
玉梅又理出件毛线衣叫云龙试穿,云龙这才晓得,她年前所织的那件就是织给他的!云龙心下涌愧,至今他也没送玉梅一件象样的礼品,看来,只有以后倾情回报她了。线衣套上身,文放、云柳等都说合身好看,推着云龙到二姑及常氏跟前,叫她们品评赏鉴。二姑伸手摸摸拽拽,对常氏夸道:“这闺女好俊的线活!她妗,你看,百里挑一!偏人又恁俊气,俺看着就欢喜。这样手巧人又好的闺女送给你作儿媳,你会不乐意?”
“乐意!乐意!”可她心里总窝着个疙瘩。拿玉梅和秦怡芝一比,无论哪方面,她更倾向于后者。因此堂宴上方母对玉梅的态度比之早餐时对秦怡芝的殷勤至少打了三折。别人不知,云龙却肚里有数。但见玉梅漾着一脸的幸福和知足,再者,母亲能款留玉梅已是表情达意,云龙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尽心地关爱呵护着玉梅。龙欢凤悦,羡煞旁人。文放后来一见她的马儿,就拿云龙和玉梅说事作比,使得她的那个马儿应之不疲。这是另话。
残枝梳夕影,风起入肌寒。转即日西沉,云龙送玉梅回岭。一直送到岭底,两人下车。云龙从身上取出个卷儿塞给玉梅,满含歉意道:“玉梅,这是母亲的一点心意。你也看到了,我家里也不宽裕,再说,我在外也没个积蓄。只是,屈了你了。”
玉梅接来一展,是五百块钱,便又塞还给他:“云龙哥,有你,俺啥也不要。俺爹娘也说了,不图你啥,只要你对俺好。"
云龙情动难抑,双手扶她双肩深情道:“云龙天幸,何来福气,得你为伴!我听二姑讲,如今人家相订姻亲,索取彩礼,动辄数千上万。到头来,仍不免鸡飞狗跳,钱坏人散。玉梅,眼下,我除了这颗心,难再给你什么,等过夏入秋,我一定……”
玉梅手堵他唇,不让再说。她对未来的憧憬,没有过多奢望,也就是有可居之所,有能种之园;家养一群鸡,守户两白鹅;晨起共理,晚归同宿。如诗一般的田园生活,这也正是云龙心之所向、道之所求。二人心思契合。
岭上,山松阴绿;田中,麦苗泛青。玉梅偎靠着云龙,二人举目齐望,暮天里,两只雀儿齐翅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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