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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永隔
何思玲显然没料到小姑娘还没睡着,艰难挪了下身体又是疼得直抽气。“怎么会这么问?”
“这么艰难为什么还要打下去呢?”骆羽侧过身望向黑暗中模糊的人影,思玲姐明明已经拿到了大满贯不是吗?甚至要靠打封闭针才能走进球场,为什么依旧还要拼搏下去呢?成年的主力队员们都或多有伤病困扰,周清也每天都会随身携带冰袋,一节训练课结束便立刻冷敷伤处。
“那你又是为什么而打球呢?”何思玲保持着平躺的姿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为了打出最好的技术!”骆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小姑娘也坚持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着。
“然后呢?”何思玲继续问道。“打出了最厉害的球以后呢?”
骆羽对这个问题哑然了。她还从没有想过,实现最完美的技术以后会如何。小姑娘眼下对于人生的规划很纯粹,充满着理想化的色彩。
“我只有乒乓球。”何思玲轻叹了一声,语气中是不易察觉的苦涩。“我都不能想象,离了乒乓球的人生会是怎样。”从小便与乒乓球相伴成长,当别人在学习时,她在打球,当别人在嬉闹时,她依旧在打球。曾经对这样的生活怨过悔过,却并不能消磨她对乒乓的热爱。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早就融入了她的骨血,正是这颗小球给她得以安身立命的一切。如果能够留在当下,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坚持。
“即使是那么疼吗?”望着平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何思玲,小姑娘因为心疼而渐渐带了哭腔。
“即使是那么疼。”何思玲觉得骆羽应该是哭了。在这个充满竞争的圈子里,小姑娘心思柔软得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我也会打到不能再打的那一天。”只要还能上场,打针封闭又算得了什么。听见小姑娘埋在枕头里的压抑哭声,大魔王感觉这下是真的没辙,只能毫无底气地威胁着骆羽:“骆羽,我说你别哭啊,我……我可没法起来给你擦眼泪。”
“我没哭。”骆羽赶忙从枕头里探出脑袋想欲盖弥彰,却被自己浓重的鼻音给立刻出卖了。毕竟还是小孩儿,强撑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何思玲听着身边渐渐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心中交织着说不出的万千复杂。明明有着绝佳天赋及起点,骆羽却奇妙地对荣耀没有执着,而是向往无比飘渺的技术臻境。若是没有极其坚定的信念,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真的不好走。小骆,只愿你能没有动摇和怀疑地坚持下去。慢慢放松心神的何思玲暂时忘却疼痛,竟然也难得享受了片刻的安稳睡眠。
封训的最后一天,教练组宣布了出战本届槟城世锦赛的人员名单。本届世锦赛距离开普敦奥运会仅一年多时间,奥运热身成分明显大于两年前的里斯本世锦赛,也将是教练组选拔明年奥运最强阵容的重要参考依据。在封训中期,几名主力飞往海湾国家分别参加了两站公开赛,而何思玲即便伤病如此严重仍敢打敢拼夺下了一站冠军,这也给了教练组选择这位女队队长征战世锦赛足够的信任。
撇开提前入围的骆羽及陈安琪不谈,剩下的三个单打名额分别给了何思玲、周清及刘丽彤。骆羽也将同时兼顾两个双打项目。一回到市里,何思玲就在主管教练李向阳的陪同下,前往医院注射了两针局部封闭。要强的大魔王前一天刚打完针,第二天就又出现在了训练场上,死怼骆羽的劲头一如既往的凶残。
对何思玲的执着拼搏精神有所触动,小姑娘也萌生了更勤奋一点不辜负教练们期望的想法。她主动向马春晖提出了要在每天上学前进行晨练。由于上午要到校上课,骆羽一直以来都没有参加队内的集体晨练,而是在傍晚的体能训练中把量补回来。为了不影响正常的上课,骆羽每天五点半就要出门,锻炼回来洗澡吃饭再去学校报到。3月的市里仍有些春寒料峭,五点半更是天还没亮,骆羽觉得在田径场里跑圈枯燥,就选择了绕着附近的古迹公园跑步,一圈下来差不多正好八公里。
极负责任的马指导虽然嫌骆羽爱瞎作,但又如何会放任小徒弟天黑乱跑。反正年纪大了醒得也早,他就每天骑个电动车跟在骆羽身后。室友刘丽彤看见骆羽自我加量,大受鼓舞起初也跟着跑了几天,无奈夜猫子实在撑不住折腾,还是回归了队内的正常晨练作息。
撇开骆羽前往印尼参加亚洲杯那一周,一老一小如此跑了将近一个月。这天,骆羽照常在运动员公寓西门等着马春晖,眼见过了约定的时间,老头儿却迟迟没有出现。骆羽猜测会不会是马指导睡过了头,想着反正跑步路线两人都清楚,她就率先动身开跑,边跑边等他中途开车追上来。
但是等骆羽将全部距离跑完,直到回了公寓都没有等来马春晖。骆羽打了几回手机都没人接,但老头儿对数码产品向来不感冒,手机振铃时好时坏也不曾多管。眼看时间不早再不走就要迟到,骆羽决定今天下了课就打车回训练馆等马春晖。
整个上午的课都上得有些心神不宁,骆羽一下课就立刻往训练馆赶。才刚刚冲进球馆,骆羽就感觉气氛有些古怪。在近门球台训练的周清眼尖地发现了骆羽,把球拍一扔就赶忙跑了过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慌张:“小骆你怎么还在这儿!今天早晨马指导从楼梯上摔下来磕着头,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昏过去了,正在东区医院抢救呢!尤指导和丽彤他们都赶过去了,你也赶紧的!”
骆羽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背起包转身就向东区医院跑去。东区医院紧挨着古迹公园,也在骆羽每天的晨练路线上。旋风般飞奔进了医院正犯愁从何找起,好在骆羽想起尤国朗的存在感十分巨大,稍加询问就成功定位了被送进来的马指导,了解到他已经从急救门诊转入了脑外科重症病房。
小姑娘好不容易找到了脑外科病房,发现尤国朗、张帆和马师母等人便赶紧会合了上去。尤国朗正感到焦头烂额,看见骆羽出现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就在此时,两名医生从重症病房中走了出来。一见正是负责安顿马春晖转科的医生,尤国朗赶忙迎上去询问情况,张帆则留在长椅上陪着满脸憔悴的马师母。
“尤教练,来办公室细说吧。”主治医生看向满脸焦急的尤国朗,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转身便向办公室走去。马师母等人闻言也纷纷起身,尤国朗本想让队员们留在原地,马师母却摆摆手示意不必:“孩子们都是关心老马,就一起跟来听吧。”
“谁是病人家属?”医生在办公桌前坐下,将马春晖的脑部CT片插入观片灯,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才转头对着众人说道。
“我是。”马师母出声应答,赶紧在办公桌前的小圆凳上坐下。看了眼马师母身后围着的众人,医生低声咕哝了一句。 “怎么来这么多人?”
“我老伴儿是乒乓球队的教练,孩子们不放心就一起过来了。”马师母赶紧向医生解释。“您别见怪。”
“您不介意他们听病人情况,我也没意见啊。”医生耸了耸肩就着CT片做起了讲解。“虽说不是脑出血,但是脑梗死情况不太好。现在反正先做溶栓处理,呼吸都有影响估计是压迫到脑干了,这个在CT片上看不清,明天还得安排做个核磁仔细看。”医生皱着眉头,用圆珠笔指向片中的一块明亮区域。“面积这么大,应该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病人都没症状吗?”
“他有时候说人会犯晕。”马师母仔细回想着马指导的日常情况。“但现在正是关键时期,训练确实走不开,老马本打算世锦赛一结束就来看的。”
医生用鼻子轻哼了一声,对这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病人不置可否,又低头翻了翻血液检验报告单。“饮食结构呢?嚯,血脂这几个指标这么高!挺爱吃油腻大荤的吧。”马师母想到不遵医嘱的固执老伴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特别爱!还怎么说都不听。”
“目前昏迷着没什么好办法,该用的药也上了。”医生将片子取下来随后伸手关上观片灯。“明天再看是不是还要调整吧。”医生抬腕看了看手表。“重症病房现在差不多开了,你们可以进去看看病人。”
骆羽没有想到,再见马指导会是这样的状况。马春晖从楼梯上摔下来时也磕到了额头,在急救的时候伤口被处理干净进行了包扎。躺在病床上的老头儿已经上了呼吸机,额头上绑着的绷带微微渗着血迹。一向硬朗的臭脾气老头儿,如今却是这般的狼狈虚弱而没有生气。纵使心理坚强如大魔王张帆,见到此情此景也落下了眼泪,更别提刘丽彤等队员早就哭作了一团。而骆羽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一切,还没有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小姑娘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昨天还好好的马指导今天就躺在了这儿。
而尤国朗在着急马春晖病情的同时,也不禁深深地担忧起就在下周的槟城世锦赛。马指导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对他主管的队员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这件事突然发生,使整个女队都有些惶惶,本要一同来的高翔东才不得不留在队里做工作。
特别是承担夺金希望的骆羽,尤国朗情不自禁地看向呆头呆脑的小姑娘。几个女孩儿里就她没哭,而是紧紧牵着马师母的手,在尤指导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情况。
众人在医院陪伴了整整一个下午,等来了医生确认马春晖为重度昏迷的评估,这意味着他再度恢复意识的几率极低。东区医院的脑外科在全国已算得上数一数二,但骆羽仍是不愿放弃希望,评估出炉当晚便立刻求助了家中长辈,请来擅长脑神经疑难症诊治的医大附属医院专家进行会诊,但结果仍与先前的诊断相差无几。
转眼便到了国家队出征槟城的这天,而骆羽对这次比赛显得兴致缺缺,她更想陪着师母守在马指导身边。最后还是张帆看不下去,出面把骆羽直接打包丢回了国家队。她郑重地向小姑娘许以承诺,一定保持信息畅通并会及时通报情况,也对骆羽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专心比赛带回好成绩。骆羽与张指导达成协议后,这才恋恋不舍地跟随代表队飞往了马来西亚。
此时的槟城已经是一派美好的初夏风光,骆羽却不曾关注而是立刻投入了适应性训练,认真地将场地内的灯光、地胶、球台、通风各项情况摸透。马指导醒来最希望看到的,一定是她在世锦赛夺冠,小姑娘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望着胜利。这种信念所带来的力量是可怕的,甚至改变了骆羽一贯轻灵精妙的球风,很难想象这种极其霸道彪悍的球竟出自小姑娘之手,那横冲直撞的搏杀气势仿若亡命之徒。
骆羽因为急躁带来的无谓失误多了,也给搭档的何思玲和沈效白带来了些麻烦。但两人都清楚马指导目前的病况,看着这样发狠的小搭档也无从安慰,只能尽可能调整自己来弥补落差。在对阵终于出师的队友王启明/钱颖佳的混双决赛中,沈效白几次补上骆羽遗留的进攻漏洞,实在忍无可忍想要摊牌指出问题。但看着搭档极力忍耐的仓惶神色,他最终选择继续默默地为小姑娘四处救火。多亏靠谱青年的强大控场,两人最终战胜了有惊无险地将冠军收入了囊中。
作为本届世锦赛的女单三号抽签种子,骆羽与头号种子、上届世界杯冠军周清共同进入了上半区,一路凶狠掀翻王白雪、吉永奈奈、队友陈安琪及周清等人,直落六轮后与何思玲会师决赛展开冠军争夺。女子单打决赛在第七个比赛日的晚间举行,骆羽和何思玲从上午两场半决赛先后顺利出线。与两年前女单决赛相比毫无变化的阵容,新老两代领军人物再度交锋的结果将会如何,无数球迷都对此翘首以盼。
距比赛开始还剩不到二十分钟,球馆内已是观众云集人声鼎沸,骆羽与何思玲也都到了场做起赛前的最后准备。就在这时,前来观战的尤国朗突然从一侧看台翻进场内,在全场注视下径直跑向了骆羽,也同样引来了不远处的何思玲侧目。
“马指导醒了。”不是进行任何战术布置,一句话将小姑娘炸得傻在原地,尤指导颤抖着将手机递向骆羽。
骆羽这才发现,张指导越洋打来的竟不是电话而是视频。心中隐约浮起不好的预感,小姑娘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尤指导,而他也罕有的红了眼眶:“马指导大概……时间不多了。”
骆羽难以置信地看向手机,却见电话那端的张指导同样双眼红肿。张帆极力地忍着眼泪,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羽,马指导醒过来了。听说你打进决赛很高兴,想嘱咐你两句。”就像以往那样,每场比赛前马春晖都会给骆羽做的赛前指导。
镜头转向了躺在病床上的马春晖,他身上的呼吸机已被撤除,望向屏幕的目光有些涣散。但虚弱的马指导还是认出了骆羽,艰难动了动嘴唇却无法发声,一旁立刻传来张帆的小声解读:“小骆很好。”马指导微微点头,对张帆的解释表示了认可:“想拿冠军很好。小骆答应我,你要好好地打下去。”
“我会把冠军拿回来!”骆羽猛地提高音量,把尤国朗都吓了一跳。“马指导您等着我!”但马春晖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遗憾与不舍:“我大概是捱不到了。”
“很快就好!您一定要看我打决赛!”倔强的小姑娘红着眼眶,将手机塞还给尤国朗便继续热身。尤国朗嘱咐过张帆几句,考虑到比赛即将开始就先挂断了越洋视频。由于对小姑娘的状态实在放心不下,与高翔东经过谨慎的商量后,尤指导向赛方提出申请留在了内场。但为体现对何思玲的一视同仁,尤国朗是在计分员身后五米处静静地站着看完了整场比赛。
没人知道这场比赛究竟是怎么打的,但这可能是世锦赛史上最恐怖的决赛。双眼赤红的小姑娘将身体力量与速度发挥到极致,仅仅用二十分钟便拿下了四局,除了运气球再没给对手任何机会。担任决赛解说的唐维,选择以不可思议一词来概括这场比赛:“女线队内比赛竟然出动了尤国朗总教练,骆羽在比赛中展现的技术水平和手感意识,简直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犹如狂风骤雨般屠下最后一分,甚至没顾得上与裁判官员和何思玲一一握手,小姑娘便直接越过挡板跑向了场边的尤国朗。而这位有泪从不轻弹的铮铮汉子,望着骆羽却流下了愧疚的眼泪——
“骆羽,对不起。马指导没等到……在比赛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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