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且止

　　寂静。
　　顾逸之淡淡看着面前的茶水，茶叶被风吹得在杯中泛起阵阵涟漪。
　　“一线天”一役，林洛音所率五万风羽军全军覆没，谷内两万余人被燕国军队和皇朝暗卫设陷阱无一生还，谷外近三万风羽军踏入皇属大军包围圈，血战三日夜，因不愿被俘，加之皇属大军杀意极强，亦是无一生还。
　　“呵，”顾逸之笑了，风轻云淡，谦谦君子，“竟心甘情愿踏入我的局么？”
　　举杯，对清风，对明月，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落子无悔。
　　“景清，吩咐下去，收网。”顾逸之抬手，又倒一杯，“且看是谁能留在最后了。”挥手，一杯茶撒在书案的地图之上。
　　暗夜中，黑影迭起，信鸽飞往四面八方，这一夜，许多人都还在安眠，也有人辗转难眠，殊不知，天亮后，许多事都变了。
　　皇朝。
　　“咳咳……”慕容洵在烛火下批阅奏折，乱世之中，奏折是批不完的，何况还有那么多暗报。周朝绵延百年，却也是积病已久，内忧外患，纵使自己再强，恐怕也无力回天，何况……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内监来报。
　　“嗯。”
　　素黄衣衫，九凤鸾钗，浅施粉黛，一步一摇曳，当真是淡妆相宜却不失高雅。正是大渝安宁公主，大周皇后。
　　“陛下，夜深了，吃些宵夜吧。”声音如同袅袅烟云，飘入耳中。
　　慕容洵也是累了，放下朱笔，轻搂着安宁。看着温柔的妻子，慕容洵顿时想放下所有，只愿时间停留在此刻，年年岁岁月月静好。安宁嫁来前，他曾想过无数种她的模样，娇纵？唯唯诺诺？心机叵测？可是他错了，大错特错。渝国真的给他了一个妻子，一个真真实实的妻子，安宁如她的名字一样，安静，宁静。说她不懂心计，可她却帮自己挡了无数明枪暗箭，说她心计深沉，可她面对自己却是完全坦诚。她永远都是那么从容，慕容洵本以为此生不会爱上一个人，可是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爱上了安宁。
　　“安宁。”慕容洵温柔轻唤。
　　“嗯。”
　　“安宁。”
　　“我在。”
　　“安宁，朕常常在想，如果时间能停下来，朕想同你，一辈子。”
　　“陛下……”
　　慕容洵看着安宁，目光流转，细细描着她的轮廓。心口却突然一痛，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天翻地转。果然，自己还是熬不住了么？大周，真的走到尽头了。只是好不甘心，若是他能够多熬一些时日…… 或许结局，还可以好一些。安宁是嬴姓女子，出嫁之前，她从未见过慕容洵，没有半分感情是关于他的。新婚夜，帘幕升起，未曾想瞬间变成永恒。她并未参与渝国对皇宫的安排，甚至，还阻挡了很多明枪暗箭。可是慕容洵先天不足，后多劳累，难逾四十。深宫重重，嫔妃大臣跪。
　　皇后守榻前。
　　“陛下，你可知道，我们有孩子了。”
　　“陛下，安宁本以为此生便做寻常妇人，不愿深宫纠缠，不曾想却遇到了你。”
　　“阿洵，你总是对我不冷不热，我知道你是怕身边那些争斗波及到我，我都知道的。皇家从来不允许有爱，可是我从你每次看我的眼神，知道你是爱我的。”
　　“可是，你让安宁如何是好？我们的孩子，又能有谁来庇佑啊……”
　　安宁看着面前紧闭双眼的慕容洵，一向端庄安静的她此刻泪如雨下，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虽然是一介女子却也知末世烟火，从来不会对在位者的血脉留情，即使那些环伺的虎狼中有她的母家。
　　“你放心，不论你去哪，安宁永远会在你身边，天上地下，生死相随！”
　　慕容洵此刻眼皮沉重，他听见了安宁的话，他们有孩子了！可是……他这个父皇，还能看得到自己和安宁的孩子出生吗？他不知还能撑几天，根据密报，先到达皇城的应该是渝国，可是他慕容洵不会天真地以为渝国会放过这个孩子。
　　孩子……
　　孩子？
　　慕容洵突然醒悟。一开始，和亲不过是一次利益的交涉，他本以为安宁不过是一个高贵的间谍。可安宁，真的就只是一个安静的女子，才情兼备，温婉贤淑，与世无争。即便渝国如何虎视眈眈，从她身上眼中，看不到一点尘埃。所以他爱上了这个女子，他的皇后。可是他的情不自禁，却恰恰是对方的蜜糖陷阱。若自己身死，膝下仅有几个妃子所出的幼子，安宁身为皇后，自然担当对继承人的教养。那么不论安宁态度，他们都能很轻易地让世人知道，这天下，慕容洵给了他们嬴氏！但慕容洵大可死前将这渝国公主杀了，所以他们让安宁过来，这一个干净的如同天山雪莲的人，他们赌定了自己会陷进去。他确实是陷进去了，以至于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现在才想清楚。
　　可是那又怎么样？即使再来一次，他亦会不知不觉心甘情愿走进这个陷阱，情爱一事，从来无法控制。
　　“我的安宁……我的安宁啊！”慕容洵挣扎着醒过来，身边却没了他的安宁。
　　“陛下，”内府总管李矫走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皇后……”
　　“娘娘去给陛下煎药了，刚走半炷香，是否要奴才去唤娘娘过来？”
　　“不……”慕容洵摇摇手，“你帮我准备些东西，就是……”
　　慕容洵一一吩咐，李矫表情逐渐凝重。他自小就跟着慕容洵，慕容洵十分厚待他，不仅是他，所有的宫女太监，慕容洵从不轻贱，也不允许后宫或者朝堂上的大臣轻贱奴才，他是真心实意地照顾这个帝王。可是，眼看着这个坚毅的人一步步衰弱……
　　李矫忍着悲痛，向慕容洵告退。
　　偌大的宫殿，只余慕容洵低沉的咳嗽声。
　　人，生前身后，不过一抔黄土。他身为帝王，名为九五至尊，实则不过一介平凡的普通人。
　　他尝试过，在大厦将倾时，苦苦支撑。
　　但是，天不随人愿，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气数将尽吧？
　　百姓水深火热，在这些年的各方对抗中，流离失所的人愈来愈多，这是他要捍卫的国家吗？这样，支离破碎的国家？
　　罢了，罢了。人死灯灭，身后骂名若能换取天下半分安定，也算是他作为周朝皇帝，对他的子民，最后的馈赠了。
　　还有，他的安宁……
　　若是不能陪你相守，那就用我自己，为你的余生点一盏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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