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鹄宴

　　三月阳春，长安城北上，是临卫青居所后方的桃林。这里有绽放处的花红菲菲，有枝桠上的碧玉成妆，有百余株桃树迎着春风，争相吐露芬芳。而百余桃树梢之上，又零散系着数百只五彩风鸢，趁着今日的徐徐微风，五彩风鸢在桃林上空翩翩而舞，好似散落在碧穹之中的五色祥云。

　　就是在这样一个平静祥和的日子，帕雅公主与季蘅的骑射比试，即将一触即发。

　　重稳是第一个来到这方桃林的，他受临卫青所托，提早来他居所牵引马匹。而临卫青则提前一天得到军令，离开长安城到南方的卫城受命。

　　“啊、啊，临大哥不在，小朗也不能来，我们要独自面对那个刁蛮公主啦，姐姐可千万不能输啊。”季丛蓉跟着重煜和越无慕随后而来，听说重朗被丽妃娘娘唤去背书给皇上听了。作为重要人物的捧场王来不了，季丛蓉表示很不开心。

　　重煜在旁和声安慰道：“丛蓉妹妹，不是还有你我给蘅妹鼓劲儿么？我们可不能提前输了士气。”

　　“对呢，煜大哥说的对。”季丛蓉一拍手，转愁为笑道：“煜大哥，我和你说哦，这两天啊，趁着我父亲去早朝的时候，我陪姐姐一直在家里练习骑射呢。姐姐练得特别好，所以我们一定不会输！”

　　“哼，本公主当然也不会输！”刚才季丛蓉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的话，恰巧被帕雅公主听到耳中。她正和季蘅一起，跟随重稳左右，稳步前来。

　　来到季丛蓉面前，帕雅公主特地给她展示了自己的弓与箭：“我告诉你，这把弓可是我们西符国最有名的铁匠取了神龙筋，花了七七四十九天，为我亲自打造的一柄穿云伏魔神弓；而我手中的龙针箭与普通的箭矢有天壤之别，你看它的箭头像细针一样，与箭杆浑然一体，虽然细长却重量十足，可是能把天都划破呢！”

　　说完，帕雅公主对着她的弓和箭好一番抚摸，掐着腰对季蘅说：“我说你，要是怕了的话，就赶快回去吧。我这宝贝可不是一般的弓箭能匹敌的！”

　　季蘅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道：“就算季蘅这副没有名气的弓箭不敢和公主的媲美，但最后的孰赢孰输，比试过后才能见分晓。”

　　“正是如此。那么我们就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在一炷香之内，把桃林中的五彩风鸢射下来最多的人，就是赢家。现在，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么我们就……”重稳正宣布比试即将开始的时候，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段陟离的身影，于是停下来问越无慕道：“越先生，那位一直跟随着您的段小哥今天怎么没来？”

　　越无慕上前一步，躬身道：“陟离本想来一睹公主和郡主的骑射风采的，但他今天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我就一人前来了。”

　　“原来如此，希望段小哥早日康复。”重稳回敬越无慕，道：“那么，就请越先生来为我们宣布比试开始吧。”

　　越无慕应声而出，将香柱点燃，看着季蘅背着弓上马坐稳，便退回到重煜身边，和众人一同饶有滋味地观看起来。

　　和帕雅公主一样，今日的季蘅也穿着一副男儿装上阵。她撇去了以往的白绿留仙裙，戴上一身暗红与缟灰相间的戎马之装，手架长弓、握长箭的姿势还给她增添了不少英武气色，而她眉心与脸颊上的柔美又让这份英气多了几分女儿的红妆娇美。掠过树枝时，约有片片桃花瓣随风而下，散落在她的发尖、在她的衣襟，犹如出尘的女仙。

　　提着马辔，季蘅与马儿看似闲步林间，实则她的双眼正不转睛地搜寻目标风鸢。来到一株盛放的桃树下，她定准了方位，用力拉紧弓弦，隐隐青筋浮现手背，她并不急着把箭射出，而是在静等时机。当微风将目标的橙花风鸢送到她斜上方时，季蘅迅速地将箭再拉紧一筹，又以迅雷之势将执箭的手稳稳打开。

　　说时迟那时快，那支离弦的箭犹如一匹过隙白驹直冲云霄，稳稳落在橙花风鸢的正中，妥妥地带它落入桃花林中。

　　迅速放出两三个长箭后，季蘅的手法越来越准、越来越稳，她慢慢加快马速，在桃树之间自如地穿梭，一边奔跑一边放箭，一边放箭一边有数只风鸢应箭而落，好不得心应手。她射箭的技法之精妙，御马的术法之巧妙，引得众人连连拍手称赞。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季蘅提着三十六只风鸢归来。众人连连为她道贺，只有帕雅公主秉着怒气不屑看她一眼，骑上马就往林间驶去。

　　也是不一会儿，帕雅公主迅速将六只风鸢收入囊中。她并没有像季蘅那样，缓步探索林间，而是一上来就加快马鞭地在林中穿行。和季蘅稳、准、快的射法相比，帕雅公主似乎并没有技高多少筹，只是，她的骑射之法中，还有一个狠——拉弓之狠，御马之狠，射箭之狠。

　　正是因为这份狠劲儿，让帕雅公主连连得胜，也正是因为这份狠劲儿，让帕雅公主甚至将风鸢上隐秘不见的细线都能射中，让人不得不为之佩叹。

　　越来越多的风鸢被帕雅公主射下，桃林低处的风鸢已经所剩无几，于是她加快了马速，企图往山坡处的桃林进发。然而，就在她自信地御着马行至小山腰时，一个惊觉间，帕雅公主的马不知何故竟开始“失心疯”起来，不断地嘶叫，不断地在原地蹦跳。突然，它的两只前蹄猛地悬空而起，险些把她摔倒在地。

　　帕雅公主急忙弓身牢牢抓住马辔，而那马匹敏感地察觉到帕雅正贴身在自己的背脊，更加发疯般地直立起身，折腾得帕雅仰过身去，垂直摔落下马。然而她并没有摔倒在地，因为提前察觉情况不对的重稳正好赶到她身下将她接住。但是，在那之前，而她手中紧绷的箭，就在她正欲落马的那一刻挣脱出弦，直直地射了出去。

　　利箭射向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四皇子重煜所站立的位置。它如流星似雷豹，以最快的速度、最准确的方向直指重煜最关键的命脉。眼看着箭越来越近，重煜像是吓得忘了躲避似的，滞立在原地。更确切地说是，即使他想走，却被这飞驰而来的箭给震慑到动弹不能，只能矗立在那里，听天由命。

　　眼看着箭矢越来越近，重煜无从躲藏之际，季蘅张开双臂一跃而上，跃身到重煜面前，呈一个大字型欲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飞驰的箭矢。她就那样顶难而上，面不改色地挺身在重煜面前，毫无畏惧。

　　季丛蓉被这一幕吓得出了神，大叫一声“姐姐，不要啊”，便昏厥了过去。

　　而就正在此刻，越无慕突然疾行到季蘅身前，面对着她，企图用自己的背部拦下疯箭。

　　“越先生小心！”

　　季蘅压根儿没想到越无慕会来救自己，只想着自己不要命了，怎么还有人也像她一样不想要命。

　　她惊恐地瞪着越无慕，嘴里呐喊着他的名字，而越无慕却一脸坦荡和镇定，如她方才那般，无所畏惧。

　　眼看飞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差那么一掌宽的距离，就可以将越无慕宽厚的背脊当做它的葬命塚。

　　此时的季蘅劝阻越无慕已然无用，情急之中，她竟上前环抱住了越无慕，用自己的手挡住越无慕暴露给箭矢的背部。

　　下一秒，那箭矢因了季蘅的这一抱，没有落入它原本的葬命塚，而是不偏不倚地插入季蘅的右手手背，几乎要穿透一般。

　　刹那，被箭刺穿的右手血涌如泉，汩汩鲜血顺着季蘅的手腕流下，大片大片地染红了她的衣袖和越无慕的背夹。重煜不顾照看倒地的季丛蓉，赶忙听从越无慕的话将那支箭从她的手里拔出，又顺势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越无慕则急忙撕破自己的靛色长衣，给季蘅简单地包扎起来，未想刚包扎好，伤口处的衣布竟然像遇到了火苗一样烧裂破开，让季蘅瞬时昏迷过去。正觉蹊跷之际，越无慕仔细查看那破口之处，又赶忙拿起那支箭矢观察一二，突然眼中惊现一片血红。

　　“先生，您……您的红瞳。”其实，重煜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越无慕的红色双瞳了，在越无慕担当贤妃的御医时，他就已经向重煜亮明了自己的半妖身份，并且，同时将他要推武帝下台的复仇计谋告诉了重煜。

　　重煜之所以一直以来为越无慕保守秘密，一是因为只有越无慕能为贤妃治病，二则因为，武帝对他来说，也是不共戴天的存在。若不是武帝在嫡庶子一事上泾渭分明，他就不会因为是庶子的身份不受人待见，也不会在争夺太子之位的时候被众人排挤在外，而他的母妃，也不会一直被武帝冷落在寝宫之内，夜夜等君来，日日无君至，如死人一般苟延残喘。

　　想至此，他就不由地燃烧恨意，他恨武帝的不公与冷漠，也恨自己的脆弱与无力，连一支箭矢都要心爱的女人来帮自己担当。当恨意燃到了极点，他竟不住地颤抖着身体，有些癫狂地自语道：“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四皇子以为，事情应当怎样？”越无慕依旧染着血色双瞳，声音也被鲜血浸染了一般，对重煜质问道。

　　重煜归还常态，抑住恨意的火苗，颤抖着温语笑问道：“先生……您误会了，煜儿的意思是，没想到帕雅公主的马会受惊，也没想到，蘅妹会挺身出来救我……”

　　“四皇子，郡主对你情深意重，你怎能想不到！”谁知沟壑欲盖弥深，越无慕竟有些冷语地质疑起重煜来，他把那疯箭拿到重煜眼前，咬牙道：“你可知这箭上沾有剧毒？帕雅公主之前还给我们炫耀她的箭矢，我明明没有看到箭上有何异样。如果这箭真的是朝你而来，难道不是有人意在取你性命？”

　　“不可能、不可能。”重煜碎碎念着这样的话，忽然起身把季蘅推开，自己则反倒在地，神情恍惚。

　　这一推，把季蘅推得清醒了过来，她明明应该落到地上，却不自觉地滑进了越无慕怀中，她明明神志开始模糊不清，却拼尽力量努力睁开双眼，断断续续地说着无比清晰的话：“……太好了，先生，你没事儿……”

　　她的话极轻极弱，却如甘泉一般叮咚作响，叩打着越无慕的心扉，引得他把红瞳收起，换上心疼与不忍，对她轻声呵护道：“呵，不愧为小蘅儿啊，我既然来保护你了，你尽管受着就好，为什么还要不顾死活地帮我挡住箭呢？”

　　季蘅伸手抚上越无慕的脸，原来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却没想到这是真实的，她感到右手有剧烈灼烧的疼痛感，仍忍着疼痛，勉强提起一丝笑容，在昏迷之前，回应越无慕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我不想，煜哥哥被箭射到……但也不想，先生受伤……”

　　越无慕忍着在眼眶周围打转儿的泪水，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他心痛又愤懑，自责承受这一箭的人为何不是自己。当愤懑无处可藏，他只能咬破自己的嘴唇来发泄内心的苦涩。然而，光是苦涩根本无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为季蘅疗伤，而现在最近也最安全的疗伤之所，就是他的庶鹄山庄。

　　看到方才季蘅骑的那匹马就在附近，越无慕抱紧季蘅一跃马上，准备朝庶鹄山庄奔去。

　　重煜见状，立马从地上爬起，询问越无慕的去处，越无慕反回道他：“四皇子不如替蘅儿照顾好她妹妹，然后，调查毒箭一事，保全自身要紧。”说完，踏马离去。

　　桃林之中，余音未尽处，唯听见凌乱的声声马蹄，以及重煜的无声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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