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梦落

　　1、
　　和秀浑然不觉风向已转，接过岫烟递过来的手炉，对芳宜说道：“这件事情，往小了说，显得姐姐不识大体，往大了说，姐姐也太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既然姐姐的手炉不过是收起来了，如今太妃娘娘也在，就让人给找了来，大家凑趣到一处，才不显得你特殊。”
　　芳宜踌躇着，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宁悫太妃本来已确定芳宜就是那人，但是和秀千真万确拿了野花手炉来，她继而把怨恨转移到和秀身上。但见芳宜神情紧张，似乎另有隐情，因此递给如意一个眼神。如意因说道：“和秀格格的提议倒是不错。芳宜格格何需请罪，只消差人把手炉拿了来便是。”
　　芳宜想到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因说道：“娘娘本来是来探望海瑛妹妹，却因为奴才的一个小疏忽，惹得娘娘不开心。奴才真是罪该万死。”
　　宁悫太妃冷笑道：“因为你的一个小疏忽，本宫就不开心？你是说本宫心胸狭小吗？”
　　芳宜忙说道：“奴才不敢。奴才虽回京时间不长，但是也听闻过娘娘的贤名。民间都传娘娘秀外慧中，温俭谦和，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物。奴才对娘娘仰慕有加。入宫以来，娘娘让奴才见识到了什么叫名不虚传，合宫上下，都赞誉娘娘为人宽厚仁慈，所以一直都想聆听娘娘教诲。今日见到了娘娘，内心着实激动，本想在娘娘面前讨个喜欢，却不料弄巧成拙。娘娘大人大量，怎会不宽恕奴才呢？是奴才小人之心了。”
　　没有人能抗拒溢美之词，宁悫太妃亦不例外。虽然她知道芳宜有狡辩之心，但是她已经说自己宽厚仁慈，因为一个小小手炉再追究下去，果真显得自己小气了。再者，宁悫太妃已经找到野花手炉的主人，已不想久留，因此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如意见状，也只好不多说什么。
　　和秀却不肯轻易放过芳宜，笑道：“姐姐可真会模糊事实。太妃娘娘不过是让姐姐把手炉拿来，这就是跑跑腿的事，姐姐非要说得如此复杂。好像娘娘的美名，是由姐姐来成全的，真是大大的不敬。”
　　宁悫太妃对和秀已有成见，见她伶牙利嘴，且得理不饶人，着实让人嫌恶，因说道：“罢了，罢了。本宫也累了。”
　　如意忙传令下去，宁悫太妃要回宫。宁悫太妃又略嘱咐了海瑛两句，就由如意搀扶着出了钟萃宫。
　　和秀栽赃不成，又软软碰了一鼻子灰，既尴尬又恼怒，恨恨地跺了一下脚。纹苑见状，故意高声问蓝锦道：“今天中午厨房会送什么饭菜过来？”
　　蓝锦恭敬道：“格格想吃什么，奴才自去吩咐。”
　　纹苑的小拇指修着半寸长的指甲，养得水润而剔透。她的小拇指轻轻划着额头，笑道：“我想吃黄米焖鸡。”
　　蓝锦问道：“格格为什么想吃这道菜？”
　　纹苑先是“吃吃”笑了，方说道：“因为今天有人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
　　和秀正好无处发火，跳将起来，指着纹苑说道：“你说谁呢？！有话明说，别叽叽歪歪，指桑骂槐的。”
　　纹苑一脸嘲意地看着和秀，似乎在说“朽木不可雕也”，说道：“我又没说你。你着急着对话入座干什么？”
　　芳宜看着海瑛，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嗫嚅，似乎想劝不敢劝的样子。芳宜微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芸竹说道：“我那天把手炉借给了和秀格格，许是她忘记了。你一会儿去和秀格格那里取了回来。”
　　和秀转而面向芳宜，说道：“我还在旁边呢。”
　　芳宜淡淡看着她，眼神中灼灼寒光，和秀不由一怔，心下起了一丝惧意。芳宜淡淡地说道：“那请妹妹回去，吩咐奴才，把姐姐的手炉送回来。”
　　和秀举起手中的野花手炉，问道：“是说这个吗？”
　　芳宜干脆说道：“是！”
　　和秀想起方才芳宜巧舌如簧的样子，不由讽刺道：“姐姐经常说自己口笨心拙，原来一直虚伪成性，哪成想，姐姐乖嘴蜜舌，溜须拍马竟然一样都不少。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纹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芳宜不动声色，说道：“把手炉送回来就好。”然后对海瑛说道：“妹妹好好养病，有时间我再来看你。”说罢便身轻如燕地离开了西厢房，好似所有的事情都不过水过无痕。
　　和秀和纹苑面面相觑。和秀沉不住气，问道：“她是耳朵聋了，还是脸皮太厚？”
　　纹苑轻蔑地冷笑一声，然后对海瑛说道：“妹妹好生休息。”说罢便离开了。和秀也随后离开了。
　　房间里蓦地安静下来，竟然平添了两分凉意。海瑛问身边的西梅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西梅答道：“快午时了。格格需要叫膳吗？”
　　海瑛摇摇头，说道：“我想休息一会儿。你们都退下去吧。”
　　西梅意有踌躇，似乎不想遵命。海瑛又说了一句：“你们都退下去吧。我累了。”西梅才退了下去。
　　海瑛呆呆地坐着，久久的，方长叹了一口气。她神情淡漠，不见悲哀，但是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她从领子里掏出一个吊坠，半个月牙的翠玉，上面小小的刻着两个字：莫失。
　　她轻轻念道：“莫失……莫忘。”
　　“……莫忘……”她的表情忽然酸楚，失声抽泣了一下。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哭，西梅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由不得她一丝放纵。
　　她深深地咽了一口气，把悲怆咽了回去，眼睛瞪着大大，不想让眼泪再流出来。她喃喃说道：“你也不想让我如此难过吧。”可是，越是这样宽慰自己，思念就越是凶狠，竟然如止不住的疼痛，海潮一般叩着她的胸口。
　　忽听着西梅在外面问道：“格格睡了吗？”似乎有急事。
　　海瑛忙收敛情绪，沉声问道：“有事吗？”
　　西梅回道：“因为格格病了，太皇太后娘娘特准夫人进宫请安。现在正在慈宁宫陪着用膳，一会儿之后就会来钟萃宫看望格格。”
　　海瑛忙擦擦眼泪，说道：“知道了。”
　　西梅问道：“需要奴才帮格格更衣吗？”
　　海瑛忙说道：“不用。不用。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一会儿再进来。”
　　西梅不再说什么。海瑛慌忙下了床，在梳妆镜前照了照，眼皮红肿，一看就是哭过。她急急地拿起脂粉就往脸上扑，慌乱间胭脂盒掉到了地上，她马上弯腰去捡，头重重地磕在了梳妆台上，“嘭”的一声响。
　　西梅在外听到了响声，忙走了进来，看到海瑛蹲在地上捂着脑袋，一声不吭。西梅吓了一跳，急急走过去问道：“格格，你怎么了？”
　　海瑛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眼泪，说道：“我碰到了桌子。”
　　西梅扶起她，看着她额头上肿了一个大包，竟也没有怀疑，全当她因疼而哭，说道：奴才该死，不应该留格格一人在屋里。格格恕罪。”
　　海瑛上了床，说道：“也不怪你，只怪我太心急了。”
　　西梅招呼宫女进来把地上打扫干净。厨房传了午膳上来，海瑛没有胃口，只吃了一点，便让退了下去。
　　一会儿之后，遏夫人便领了一大群的宫女丫头走进了钟萃宫。芳宜、和秀、纹苑照礼在外迎接了，遏夫人与她们寒暄了一番，又给了赏赐，方才走进了西厢房。
　　海瑛站在殿中央等候母亲。她依旧是卸妆后的模样，穿着豆绿色常服，长发披在脑后，头上一个小小的髻，插着一个素色的发簪，整个人形容暗淡，颜色憔悴，没有一丝生气。遏夫人不甘心，又细细地观察了一边，见她脸色苍白，额头上肿了一个包，眼睛里有依稀哭过的痕迹。
　　遏夫人叹了一口气，终于承认女儿很不出色。
　　这一声叹息，像一记重锤敲在海瑛心头上。她浑身都被这钝痛震得发抖。
　　海瑛跪下说道：“母亲安好。”
　　遏夫人扶了她起来，说道：“你好了，我才安好。”
　　海瑛知道她意有别指，低了头，也不说话。遏夫人说道：“你身子还没好，还是到床上躺了吧。”说着便扶着海瑛走到了床边。
　　海瑛甫一俯身，洁白的脖颈处露出一截红线来。遏夫人眼疾，一眼便看到了。她看了看左右，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格格说几句梯己的话。”
　　众人都退了下去。
　　人来，倒不感觉热闹，人散，却备觉空寂。偌大的暖阁里，只有家母身上衣服的熏香一点一点侵满，不留一点余地。海瑛只觉得难以呼吸。
　　遏夫人眼睛还望着海瑛的脖子处，问道：“你还留着那东西呢？”
　　海瑛低了头，不说话。
　　遏夫人长叹一声，有哽咽之音，说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入宫前，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太皇太后娘娘提及你，除了认为你是个病秧子，胆小如鼠以外，一丁点好的印象都没有。你这样怎么能当上皇后？连个皇妃都当不上。”
　　正说着忽听着外面似有人偷听，遏夫人一声喝道：“是谁？”
　　西梅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回道：“夫人，是我。给格格的药煎好了，奴才想问一下，是不是现在就端进来？”
　　遏夫人脸上疑虑多变，说道：“你端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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