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锦色凉如玉

　　一直未曾亲自露面的端王楚云廷，在三司推事的第二日一早就亲自入宫面圣了。

　　这位一向行事谨慎的端王殿下，虽长年支持门阀世家，在朝堂上也颇具威望，但自天子继位以来，他身为叔父，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更遑论在秋狝上行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昨夜，他虽吩咐过程旭可见机行事，可他却没想到程旭竟然未曾通报于他，便擅自将所有罪责推给了陆凌凰。

　　此事让端王心中生出几分怒意。他与赫王陆启并肩作战，随先帝征战北昭，助现今的北昭王登上王位，并签下了二十年不可犯境的条约。凭着昔日同生共死的同袍之谊，他又岂会真的坐视曾经战友的女儿死于无端指控之下？若真要有人背负这桩谋逆之罪，那也不该是陆凌凰。

　　今日破晓十分，陆凌凰既然能安稳回到赫王府，便说明此案尚有诸多疑点，不足以直接定罪。但此事若不尽快厘清，事态只会愈演愈烈，端王深知，若他此刻不亲自进宫澄清，再拖上一日，他自己都要成为天子眼中的嫌犯，届时，无论是赫王府还是端王府，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而另一边，锦湘王楚珺却仍稳坐在幕后，静观其变。

　　这位先皇嫡子，幼时，他尚且懵懂天真，对那位后来登基的皇兄尚存几分兄弟情谊，甚至在那些年幼的时光里，他也曾天真地以为，血缘意味着相依为命，意味着彼此信赖。

　　直到他亲眼目睹，母后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将自己亲手养大的庶子推上帝位；又如何在楚珩登基后，亲眼目睹自己的旧部一一被清算，被流放、赐死，被削弱。

　　那时他才明白，皇位才是至高无上的一切，亲情、血缘，皆是虚妄。

　　他自幼聪颖，兵书谋略皆通，入朝听政后更是步步为营，逐渐掌握兵部一系，网罗京中权臣，甚至在军中暗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他无数次试探朝堂风向，揣度皇兄的态度，然天子始终未曾真正重用他，反而处处设防，将他困于锦湘王府，不让他染指实权。

　　如此一来，他心中如何能甘？

　　如今，他要借此案让端王自顾不暇，断绝他与京中几个世家的联结，同时也要将那个无论如何都会被他拖入这场推事的陆凌凰一并逼上绝路。原本，他未曾将她放在眼里，可他未曾料到，这个赫王府的郡主，昔日与他最为亲密的“姐姐”，竟然三番四次挡他的棋路，甚至在公堂上，生生将三司推事的矛头引向兵部。这样的人，若不能为他所用，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并非真的厌恶陆凌凰，只是她的张扬冷静、不肯为他所用的姿态让他感到不适。她明明身处其中，却试图独善其身，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窥探此中争斗，始终拒绝他的拉拢。

　　他愿意给予她机会，甚至还愿意顾着旧情叫她一声“姐姐”，毕竟她一介女子，在朝堂上必然举步维艰。可她竟然想以一介编修的身份独行其道，甚至连他的示好都不屑一顾。

　　楚珺早就想好了，若她早早归顺，他可以护她周全，甚至助她登高。可她既然不识抬举，便只能一步步逼她走投无路，再亲手递上一条生路，好让她死心塌地地追随。

　　*

　　陆凌凰回到赫王府时已近五更天，她简单对玉绸交代了几句，便匆匆歇下。尽管三司推事未能将她当场定罪，但她心知肚明，端王府的指控仍未彻底被推翻，而楚珺那边，必然不会就此罢手，她必须尽快找到纯珧长公主曾暗示她的“落在暗处”的证据才能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

　　她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起身简单梳洗，径直赶往翰林院。

　　翰林院里，许多人都知晓她被三司传讯之事，对她皆是避之不及，生怕沾上麻烦，唯有周书柏依旧大大咧咧地凑了过来，折扇一开，遮住二人面孔，悄声问道：“陆编修，我听说你昨日在三司风头无两，被人拿着证据往死里按的感觉如何？”

　　陆凌凰瞥了他一眼，懒得与他贫嘴，径直拉着他和沈如初去了僻静处，低声道：“我想查些东西。不知诸位平日里所著的文书收于何处？”

　　周书柏将折扇一收，背在身后：“你怀疑有人从翰林院内部做手脚？”

　　“你先说说你想如何查？” 沈如初沉思片刻，开口道。”

　　陆凌凰没有犹豫，道：“昨夜，端王府长史程旭呈上了一封密信，指我弑君未遂后投奔端王府，字迹几可乱真，连掌书司的人都辨不出真伪。我入京时日尚短，府中留有我笔迹的物件极少，况且昨日攀咬我的小厮，不可能在秋狝之前就拿到我的字迹。因此我断定，那封密信是秋狝之后才伪造的。而若要仿我的笔迹，最容易的办法，便是从我书写过的文书、公函中取材。只有翰林院文书曾外泄，他们才有可乘之机。”

　　周书柏闻言，收起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正色道：“这事不难，只是他们真的会蠢到调阅文书，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只要有痕迹，就能推进。”

　　沈如初颔首，沉声道：“我带你去存放文书的地方。”

　　陆凌凰微微松了口气：“好，我们得尽快。”

　　陆凌凰、沈如初与周书柏三人避开旁人，穿过幽静的长廊，朝着翰林院文书存放处而去。此处平日里由掌书司的官员管理，外人轻易不得擅入，若有人在此处动过手脚，必然会留下痕迹。

　　沈如初皱着眉头，低声道：“翰林院所拟之诏、敕、制等文，皆需经过中书省审核后存档，若要查阅往日文书，需掌书司官员开印。若是有人要在此处盗取笔迹，最便捷的，是那些不需归档的草稿。”

　　周书柏轻哼了一声：“若是我做贼，才不会蠢到从正式存档的文书里拿东西，肯定是从废稿入手。”

　　沈如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所以你以前做过贼？”

　　周书柏翻了个白眼，折扇指着沈如初，对陆凌凰道：“瞧瞧，陆编修，沈兄平日里就这样刻薄。”

　　陆凌凰听着他们斗嘴，脸色总算好了几分，道：“周修撰所言不错，只是废稿字迹潦草，若真想摹仿，恐怕还是得调阅正式文书。”

　　闻言，周书柏和沈如初皆微微颔首。

　　陆凌凰进入文书存放的侧室后，立刻朝书案后翻找起来。沈如初走向一旁的案几，仔细翻阅近期的存档记录，而周书柏则站在门口，警惕地望向外面，确保无人接近。

　　片刻后，沈如初翻到了一页记录，对陆凌凰沉声道：“果然，这个月，有人调阅过你手书的公函。”

　　陆凌凰面光一沉，立刻凑过去查看，默默道：“胡建，调阅翰林院三道拟诏，时间为秋狝之后十日。”

　　“胡建……”陆凌凰缓缓念出这个名字，“他正是昨日在三司作证的证人之一。”

　　沈如初脸色亦沉：“端王府竟然早在你写秋狝诏文之前，便已经开始布局了？”

　　“不对，”陆凌凰摇头：“我与端王府素来无冤无仇，何须如此？”

　　周书柏守在门口，四处张望着，轻声道，“你们不觉得这证据来得正是时候吗？陆编修刚指出锦湘王与兵部的关系，这就有人将伪信递至刑部，还偏偏是昨夜才送来的，说明他们得信时间不长，也许……端王府一开始也并不知情。”

　　话未说完，他忽然钻回屋内：“有人来了！”

　　陆凌凰一震，立刻将手中文册合上，朝沈如初和周书柏递了个眼色。三人默契地将案几复原，神色如常地站定。

　　门外脚步声接近，掌书司官员的声音响起：“邓少卿，此处便是翰林院文书存放之处了。”

　　话音一落，门被推开，邓冉负手而入，身后跟着几名大理寺随员。

　　他扫了一眼屋内，目光在陆凌凰面上停了一瞬，脸上没什么表情：“陆编修果然在此。”

　　他走近案前，目光落在沈如初身旁那一册未及掩好的翻阅记录上，声音清朗，“陆编修的动作倒是比大理寺还快些。”

　　陆凌凰神情不变，语气平静：“邓少卿连夜劳心劳力为此案奔走，下官不敢与邓少卿相比。”

　　邓冉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低头翻开记录簿，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昨夜陆编修曾说，若真有人嫁祸，定是从你手书公文中摹写伪信。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他顿了顿，指向那条赫然写着“调阅人：端王府胡建”的行迹：“秋狝之后十日，端王府属官调阅你书写的三道诏令……这时间，卡得可真巧。”

　　周书柏叹了口气，轻声嘀咕：“看样子，这局早布好了，就等三司开堂那一日放出来。”

　　邓冉却没急着表态，而是看向陆凌凰，道：“既然查到了，那还等什么？”说着，将文册递给身后随员，吩咐道：“此册随我一同带入宫中。”

　　他转身对三人又道：“有劳陆编修和二位修撰随邓某一同入宫，将此册面呈陛下。”

　　周书柏跟在陆凌凰身边走出来，微微偏头问道：“这位邓少卿……是敌是友？”

　　陆凌凰稳步迈出，轻声道：“姑且，算‘友’吧。”

　　*

　　紫宸殿内龙涎香香雾缭绕，可气氛却比这深秋气候还冷上几分。

　　端王楚云廷站在殿中，拱手向天子奏陈，语气虽仍持着长辈的分寸，却也难掩眉宇间的不安：“臣请陛下明鉴，昨夜三司所举之证，并非出自臣手。臣府中长史程旭所为，臣亦事前不知，已命府中彻查。至于那封所谓‘密信’，臣以为疑点重重，尚难遽断。”

　　楚珩神色淡淡，坐于御案之后，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责问，反倒挥了挥手教他坐下回话。

　　楚云廷眉头蹙起，方一落座，殿外便传来一道声音：
　　“皇兄，昨夜三司虽未定案，然端王府属官屡次与可疑之人暗通书信，且急于将罪责悉数归于一介编修，实难取信。”

　　楚珺翩然入殿，风度从容。他走至殿中，向楚珩一揖，目光却落在楚云廷身上，语气恭敬，言辞却藏锋：“臣弟不敢妄言，但若有人试图蒙混过关，妄图搅乱朝廷清议，污蔑圣断，才真是有辱国法。”

　　楚云廷本就按捺着的怒火，此时几乎压不住。他蓦地起身，语气森然：“楚珺，你这是何意？！程旭昨夜所为，本王还未审问清楚，你便急着将罪名扣在本王头上了？”

　　楚珺神色未动，仍旧含笑：“小王岂敢妄断，只是公堂之上，供词、信件俱在，若非有人暗中谋划，怎会如此巧合？”

　　楚云廷胸膛剧烈起伏，正欲厉声驳斥，门外张福快步入殿，高声道：
　　“禀陛下——大理寺邓少卿携陆编修求见！另有翰林院沈修撰、周修撰一同觐见。”

　　楚珩眉头一挑，终于开口：“宣。”

　　不多时，邓冉稳步踏入，身后跟着陆凌凰等人。他行至殿前，拱手一拜：“臣邓冉，奉命查验翰林院文书调阅之事，现已证实：端王府属官胡建，于秋狝之后十日，私调陆编修亲书文书三道，借此摹写笔迹，伪造密信，意图诬陷谋逆。”

　　张福恭敬将密信与调阅记录呈上御前。

　　陆凌凰随即上前两步，躬身道：“此信并非臣手笔，虽仿我笔势，但转折无力，不合臣平日书法。且所述‘秋狝谋逆’一节，与臣当日行止南辕北辙。臣虽击落东珠，实为护驾，陛下当时亦未加罪。今却有人翻旧账嫁祸，望陛下明察。”

　　楚珩低声“嗯”了一声。

　　这时，门外再传通报声：“墨侍郎至，携兵部密档、工部笔录求见。”

　　楚珩手指轻轻一敲扶手，道：“看来今日紫宸殿可是热闹了。”

　　门帘掀起，墨行渝快步入内，他躬身行礼，旋即呈上卷宗：
　　“陛下，臣与慈廷尉、范尚书、御史台会同审阅兵部秋狝调防名单及锦湘王所荐军士册，今晨问讯兵部侍郎封昊及相关官员。然封侍郎所言，与各司供词多有出入，态度闪烁，避重就轻，疑点甚多，现已押入诏狱。”

　　闻言，楚珩伸手接过卷宗，目光逐一扫过众人。

　　楚珺微微眯眼，道：“若只是供词出入，便即收押，是否过于武断？”

　　楚云廷冷哼一声，终于等到了回击之机，开口讥讽：“贤侄倒是会替人开脱。”

　　楚珩凝视手中文册良久，不见喜怒，仿佛只是在思索一场普通朝议，而非事关谋逆的大案。直到众人几乎以为他不欲言语，他才终于抬眼，目光落在楚珺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说不清的冷意：
　　“这案子……竟牵扯如此之广，朕的皇叔，皇弟皆涉其中，朕倒是未曾预料。”

　　他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锦湘王既涉兵部之荐，是否愿与三司再细核一遍秋狝前后军调之细目？”

　　楚珺心中一沉，面上却波澜不惊，拱手道：“臣弟自然愿意配合查明，只怕有人故意构陷于我。”

　　楚珩唇角微挑，似笑非笑：“好一个故意构陷。朕只怕，若有人在案前做局，案后妄图操控朝议，便不是‘构陷’二字那么简单了。”

　　他语气依旧温和，话锋却渐渐锋利，像一柄裹着锦绸的剑，剑尖却已经隐隐逼近楚珺的眉心。

　　“这些年，你在朝中多有建树，连三司推事你也颇为关注。可惜啊……”楚珩一顿，似叹非叹，“三司尚未审明，你却已将是非曲直了然于胸，朕不知该说你明察秋毫，还是心中早有成算。”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皆心惊。

　　锦湘王勉强维持镇定，刚要开口辩驳，楚珩却已不再看他，转而望向楚云廷：
　　“端王叔父想必彻夜未眠，今早即入宫面圣，应是心有疑虑，欲向朕一吐为快。今日三司在此，正好一并说明。朕不偏谁，不护谁，只信证据。”

　　他语气忽然一转，含笑看向陆凌凰等人：“陆编修昨夜遭冤，今晨即来佐证；墨卿联三司查验兵部；如此齐心协力，朕甚感欣慰。”

　　楚珩轻轻阖上手中的文书，再次望向殿中的楚珺，眼中出浮现一丝晦涩。

　　年少时，他并非皇子里最得宠的那一个。皇后膝下那个聪慧但年纪尚小的嫡子楚珺，才是父皇母后最喜欢的孩子。

　　那时的楚珺，常爱跟在他身后，唤他“太子哥哥”；他搬入东宫后，楚珺常央他去弘文馆接他放学；也总是小心翼翼地留着母后赏的点心，只为与他一同分食。

　　他还记得那年冬狩，楚珺不过十二岁，执弓站在雪地中冻得脸都白了，却倔强地说：“臣弟一定给太子哥哥猎一只最漂亮的狐，做件大氅！”

　　他们相差整整十二岁，他自小看着楚珺长大，一度以为，他们是兄弟，是有情分的。

　　可如今，他贵为天子，而那个昔日唤他“太子哥哥”的孩子，早已在暗中设局，杀人夺势，染指兵权，借三司之名步步紧逼，连陆凌凰这样一个尚未通过入仕试练的编修，都多加笼络威胁。

　　他笑意仍在，语气却低缓阴沉：“锦湘王，此案既与你和兵部有关，想必你也不会介意将手中亲信交由三司一并查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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