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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言而止者
英奇披了大氅出来，见纪秋站在雪地里，极目远眺，神情清冷。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低声问：“赫兰，为什么你突然就不高兴了？”
纪秋依然看着远处，不带情绪地说：“我没有。”
“你有的。”英奇捏着她的下巴，掰过她的脸，对着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你告诉我？刚才咱们不是好好的吗？”
他这阵子瘦了，脸部的轮廓失去少年的丰润，更显得深邃。肌肤如同积雪一样晶莹，一双琉璃瞳仁满含情意，丝丝缕缕地缠向她。纪秋忽然觉得很难过，转而觉得烦躁，粗暴地推开他的手。“我只是在毡房里呆着闷了，想出来透透气，你别跟着我。”不待他反应，大步地走开。
兜了一圈，发现站在暖雨所在的小毡帐前。
也只能在这里了，还有别的去处吗？
但是纪秋也不想见到她，虽然早就气消了，可是也没有特别想说的话。
小毡帐里却传来暖雨的尖叫声：“滚开，滚开，不要碰我。”
另有回鹘语的嘻笑声不绝于耳。
纪秋怔了怔，悄悄地揭起门帘看了一眼。
毡帐里八九个女奴三三两两，席地而坐。其中一个身体肥壮的女奴脸上挂着残忍的嘻笑，揪着暖雨的头发，将雪团塞进她皮袄里。暖雨拼命躲闪，头发湿漉漉的，皮袄也在往下滴水。一股怒火直冲胸臆，纪秋大步走进去，对着肥壮女奴就是一脚。
女奴被踢倒在毡毯上，犹一脸戾气，待看清楚纪秋衣着，吓得伏在地上，簌簌发抖。
其他女奴也停止嘻笑，纷纷跪到地上，头贴着地面。
纪秋胸口象是巨石堵住一样烦闷，对着肥壮女奴又是一脚。
要是白嬷嬷在此，肯定会抱住她说：“哎唷我的大姑娘，动手动脚那是市井街坊的泼妇们才干的事情，太失身份，太失身份了。”她从小就被教导，身为大家闺秀，凡事自有人代劳，她只要风轻云淡地享受尊贵就可以了。
可是如今，她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暖雨又是如此的软弱。如果不是蓟英奇喜欢她，其他人也会象折辱暖雨一样的折辱她，就象上回野利月奴的宴会。所以，不能留在这里，一定要离开这里，干干净净地，了无牵挂地。
一颗几近融化的心又凝固起来了。
“赫兰，别跟奴隶们怄气了，我会叫麻姑处罚她们的。”
纪秋诧异地转眸，发现英奇跟着来了，立在小毡帐的门口。“不是叫你别跟着我吗？”
“我不放心。”
“我能跑哪里去？这里是你们摩那部的地盘。”纪秋没好声气地说着，从他身边走过，“不要跟着我，我只是透透气。”
英奇盯着她一会儿，猛然拉起她的手，快步往毡帐走。
“你干什么？放开我。”
英奇黑着脸不说话，一直将攥着她回到毡帐里，重重一甩，纪秋跌坐在虎皮毡毯上，又是吃惊又是恼怒地瞪着他。想要翻身坐起，他动作更快，单膝跪在她身侧，按住她的肩膀，逼着她的眼睛对着自己的视线。“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刚才你还好好的，忽然就生了气？你自己说出来，不要让我猜，我猜不明白，我已经努力地猜了很久，还是猜不出来。你别这样子折磨我，我太难受了。刚才我的心还飞在半空中，这会儿就被你摔到烂泥地里，为什么，赫兰，为什么？”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段话，劈头盖脸的几乎将纪秋说懵了。
他的眼神里充满焦虑烦躁痛苦，无遮无拦。
纪秋无言以对，因为她的内心也充满焦虑烦躁痛苦，还有矛盾——有时候不自觉地沉沦了，可是清醒过后，便又提醒着自己不要沉沦，一颗心分裂成两半，时时都在打着架。半晌，她的目光落在他肩膀处，低声说：“你的伤口流血了，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英奇愣了愣，这才发现刚才动作大了，刚刚结痂的伤口裂开了，鲜血将白色细布袍子濡湿了。
纪秋翻身坐起，将他衣服拉下，在伤口抹上药膏，用干净的绷带包扎好。
英奇拉好衣服，转身过来，紧紧抱住她，下巴蹭着她头发，低声说：“赫兰，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坦白地告诉我，不要对我忽冷忽热，不要对我发脾气，也不要让我去猜你的心思。”
纪秋看着斜过天窗的阳光，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因为下午只披着大氅出去吹了风，还是因为情绪激动伤了身子，晚上英奇又发烧了。这回不是高烧是低烧，纪秋心里盼着他病久些，但只过两天，烧就退了，然后他气色一日好于一日，原本瘦削了的脸颊又有了少年的丰润。到第五日，他觉得身子爽利了，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先到蓟英烈毡帐说了一会儿话，又兴冲冲地跑到穆塔毡帐。
刚跳下马，听到努努儿气极败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原本一直当你是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没到你就是一头咬人的恶狼。就算你告诉英奇又怎么样？我就不信他会杀了我。”
英奇怔了怔，顿住脚步。
“努努儿，我真心想娶你为妻。”
“呸，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图我的陪妆，我告诉你，你做梦。”
英奇有点拿不定主意，该进去还是回去。
正在这时，门帘一揭，努努儿出来，看到他，怔了怔，立刻红了眼圈。“英奇……”
“努努儿，我还没有恭喜你。”
努努儿立刻变了脸色说：“呸呸呸，我死也不嫁给他的。”说完，跳上马头也不回地跑了。
英奇搔搔后脑勺，走进毡帐。
穆塔正在收拾行囊，回头看他一眼，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跟你说呢。”
“是去白高城吗？二哥刚才跟我说了，说你和使者一起去白高城送冬猎节的猎物，向蓟坎多解释上回袭击小黄庄的因由，顺便打探一下白高城的动静。”顿了顿，英奇说，“二哥说了，这事只有你做，他才放心。穆塔大哥，你小心些，早点回来。”
“放心好了，蓟坎多不会为难我的，他差着我们上谷部万条性命，如果再杀了我，他就等着九部造反吧。”穆塔面无表情地说，将一本书搁在行囊最上面。当年周国兴平军围剿上谷部，蓟坎多收到消息，却没有派兵施援，致使上谷部死了万余人，鲜血染红了整个草原。
英奇伸手拿过这本书，翻开看了一眼。“又是《嘉平七年》，穆塔大哥，你怎么总带着这本书呀？这本书说什么的？”
“嘉平七年是一百多年周国皇帝的年号，这本书记载的是当年与咱们北戎的那次战争。”
英奇精神一振，兴奋地说：“这事我知道，我读过高祖爷爷的回忆录，当年高祖爷爷用闪电战术，势如破竹，一路无人抵挡，一直打到周国淮水边了，只差一步就夺了淮水，占领了周国整个北方。”
“没错，蓟奴里汗王是我们北戎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攻败垂成。”
英奇与有荣焉。“你这本《嘉平七年》，从哪里来的？咱们北戎没这本书。”
“这是当时周国兴平军统帅柴晞写的，只是作为家族内训，并没有外传。”
“那穆塔大哥从哪里得来的？”
“我被掳到兴平城养马时偷来的，书里不仅记载着嘉平七年的大战，还记载着柴晞对周国战略部署、城池戍卫、边塞屯兵等等的看法，另提出战时要在陇西与陇东平原布设梯形墩墙，用来破我们北戎骑兵的闪电战术。”
“有意思，等穆塔大哥从白高城回来，借我读一下。”英奇说着将书搁回行囊上方。
“好。”穆塔爽快地答应一声，将行囊捆好。
英奇犹豫一会儿，问：“穆塔大哥，你娶努努儿真是为了她的嫁妆。”
穆塔动作略顿，点了点头。
“努努儿的嫁妆也不算丰盛，穆塔大哥想要嫁妆，完全可以娶其他人。”
“没错，但是努努儿比她们漂亮。英奇，我也喜欢漂亮的女人。”
“那倒也是，大哥放心去吧，我会劝劝努努儿。”
穆塔点点头，犹豫良久才说：“英奇，你要提防赫兰。”
英奇诧异地看着他说：“赫兰怎么了？”
“他们周国的女人，可跟咱们北戎的女人不一样，她们从小就跟男人一样读书写字，有一些并不比男人差。就好比嘉平七年，蓟奴里汗王之所以没能控制淮水，是因为濠州城没有攻下来。而当时濠州城指挥是个女人，是她将周国刚发明的震天雷埋在地里，顶住汗王的攻击，这个女人后来就嫁给了柴晞。”
“这个我倒没听说过。不过你说汉人姑娘跟咱们北戎的姑娘不一样，我知道，高祖母就是个汉人，听说学识渊博，胸怀韬略，不逊色任何男子。”英奇顿了顿，笑着说，“至于赫兰……我真没看出来。再说，她都是我的妻子了。”
穆塔犹豫片刻，终究没再多说。
英奇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说：“穆塔大哥，我去劝劝努努儿。”
穆塔点头，送他出去，看着他上马往努努儿毡帐方向跑去。他转身回毡房，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按捺不住心里阵阵的冲动，翻身上马，往英奇的毡帐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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