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今安

　　当军队浩浩荡荡地从随州回来时，锦州列方城上下一片轰动，老远儿就可以看见城门口许多热忱的百姓正在伫立等候。
　　我和佩清及魏大夫坐在车中，跟随着军队慢慢行进。哥哥骑着他的乌云驹昂然于军队最前方。不用说我也能想象出，此刻的哥哥眉眼间俱是神采，每次胜仗归来的他，都是那样潇洒，那样风姿卓越，给所有的百姓一种安定温暖的感觉。
　　这就是一国将军的作用，为国家出生入死，为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将自己的坚定传达给每一位百姓，将全身心的温暖与稳定带给全国人民。
　　列方城内井然有序，两排禁卫军齐刷刷地分列街道两侧。百姓们站在禁卫军的身后挥手欢呼，脸上都洋溢着骄傲和兴奋的光采。
　　我们坐的马车在入了城门没多久，缓缓停了下来。军队行进的声音渐渐消失走远，百姓们跟随着军队一步步朝王宫门口奔去，城门口慢慢安静下来。
　　下了马车，几个禁卫军打扮的将领对我们恭敬道：“陆将军进宫封赏，军队也将在宫门口卸甲安排。魏大夫，佩清姑娘和陆小姐若无他事可先行回去。若宫里有其他指示，我们再去请三位。“
　　魏大夫是宫廷御医，早已跟随军队行伍已久，他熟稔地同他们道了声别，回过头对我们道：“两位回去吧，若无他事，老朽就先回了。“
　　我和佩清朝魏大夫礼貌地颌了颌首，向那几位士兵道了别，也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我在水凌观的东西，已经被府中的仆人提前拿回府中。战争结束，意味着我同时也结束了在水凌观的生活，可以回到家中，和哥哥住在一起。
　　我拉着佩清的手，心里十分不舍。佩清笑着别过我鬓角的发丝，安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可以随时去夜华山看我啊！除非，你不想去？“
　　我摇摇头，微笑道：“我会常去看你的。“
　　佩清怔怔地看着我，忽而叹声道：“你看看你，这场战争把你弄得这么憔悴，当初就应该劝你不要去，谁知我自己也跟去了，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我低下头，沉默着。
　　有的时候，发生改变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也许某一个点，某一件小事便能轻而易举地改变自己，改变长久以来的习性或是生活态度。
　　我和佩清在街口分别，她死活不同意我去送她，也不让我派府中的人送她。她一直都是这么执拗和坚强的人。哪怕受了再大的伤也不会言语，只会深深地埋在心里。同她相比，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太过幼稚，太过承担不起风风雨雨。
　　回到府里，碧络见了我异常开心，她激动地抱住我，道：“二小姐，我快担心死你了！“
　　我挣脱开她的怀抱，不怀好意地笑道：“应该还担心着某人吧！”
　　碧络听了我的话，脸立马红了，她嗫喏道：“难道，二小姐已经知道了？”
　　我终于笑开了眼，拍拍她的肩膀道：“孟都尉和你都是害羞内敛的人，就连互相喜欢对方，还都不言语。看来还得我出马。”
　　碧络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喃喃道：“他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奴婢哪有那个福分……”
　　我拉住她的手，宽慰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上之说，只有适不适合之意。若真心相爱，就应当抛却世俗的眼光。”
　　碧络瞅瞅我，若有所思道：“奴婢可以，那小姐可以吗？”
　　我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答。原来连碧络都看出来我心有所属于哥哥，她的这番反问的话语，正好敲打在我的心扉上。是呀，我可以吗？
　　虽然我同哥哥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可是，所有的人都只道我是陆家的二小姐。况且哥哥在荆国身份显赫，备受尊崇，如果让别人以为他和自己的妹妹□□，那岂不是会被万夫所指，成为荆国的笑柄，更成为其他虎视眈眈盯着荆国的国家的笑料？
　　从前的我那么任性，以为只要得到哥哥的爱，那么一切都会变得很容易。可是，如今的我，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学会了思考，学会了要从大局出发。这样想来，我和哥哥的未来是渺茫不堪的。他终会娶回一位德才兼备的将军夫人，而我，终要同其她寻常女子一般，嫁为人妇，褪尽铅华。
　　碧络许是见我脸色瞬时不好，立马转移话题道：“刚宫里有人传话，说将军见完荆王就会回来，明晚宫中会设宴，荆王殿下亲口点了你的名，让将军带你出席。”
　　我有些迷茫道：“带我？为何？”
　　碧络摇摇头，思考片刻道：“虽然我不知道荆王殿下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一定有所用意。明晚将军将会成为宴席焦点，而二小姐你受到的关注也必然会多，务必事事小心。”
　　我叹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在王宫那个是非如此之多的地方，人心叵测，一个小小的行为都会成为他人的把柄，何况哥哥现在正处于极高的地位之上，风头正盛。对他心怀不轨的人绝对不少，哪怕是对哥哥赞不绝口，并声称自己绝对离不开哥哥这个左膀右臂的荆王殿下，也不得不防。
　　我忽然感觉好累，以为战争结束，我能够慢慢逃离曾经的噩梦，可是，冥冥之中我却感觉，那场战争只是一个开始，是将来种种因果的起点。
　　想到明日还要应付王宫那么多假仁假义，表里不一的人，我按按自己的脑袋，略带疲倦道：“碧络我先回房休息了，晚饭就不吃了。”
　　碧络担忧道：“二小姐，你没事吧？”
　　我无力地晃晃手，转身回了房间。

　　梦中弥漫着一望无际，窒息绝望的红色。交替变换的影像逼迫我一点点回忆起自己拼命忘记的过去。
　　童年的痛苦，平平的质问，任冰，陆巡的死，不断闪过我的脑海，它们仿佛要侵蚀我的头脑，撕毁我的平静，将一切血淋淋的事实再次毫不留情地摊开在我眼前。
　　“不！”我猝然惊醒，玉枕上一片冰凉。
　　大口喘息了一阵，慢慢平静的我扫了一眼窗外。夜已降临，外面是一片彻骨的黑暗。我蜷在床的一角，浑身颤抖。
　　许久之后，我才慢慢挪动了一下身子，将外衣披在身上，然后穿了鞋子，推门出去。
　　极凉的风卷着几片落花吹进房中。月光投下的光映在门打开时微微露出的地面上，皎皎生辉。落花沾在我的白衣上抖落不掉，像是极不愿意放手松开我这个依靠。
　　我站在房间门口，一时竟不知足落何处。我仿佛看见平平正嘲笑我：不劳不获就轻易得来的一切，必定会消失的干干净净。世界给你多么幸运的所有，但有一天，也会狠狠地抽你一耳光，而这一耳光，有可能让你万劫不复。
　　我顺着墙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一阵儿，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哥哥房门前。
　　片刻的迟疑后，我还是推开了哥哥的门。就像小时候一样，害怕的自己会在晚上跑进哥哥的房间，钻到他的怀里，感受他轻轻拍着我的节奏，聆听着他哼起的童谣，他的声音那么柔软，那么低沉，让我身陷其中，安稳入睡。
　　哥哥躺在床上已然熟睡。浓密的睫毛覆在他的眼睑上，随着平稳的呼吸，而微微颤抖。我站在他面前，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片刻后，我终于缓缓吐出了那个我一直都想说出的名字：“……凌怀。”
　　哥哥戒备心一向很重，此时却睡得如此安稳，看来他也真的很累了。威武十足的将军，万众敬仰的大英雄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哥哥自幼年起，就扛起了将军世家的大担子，一直东奔西走，跟着军队四处征战。人们都道哥哥年纪轻轻就如此英勇果敢，智慧谋略超群，孰不知在多少不能寐的夜里，哥哥读着一本有一本的兵书，研究着一本又一本的军报。他的努力无人看见，所以只有在获得荣耀的那一刻，哥哥才能接受到那么一丝欣慰。
　　他的累，我知道。
　　我轻轻抚过哥哥的脸颊，指肚上有一点刺刺的感觉。那是饱经风霜后的沧桑，任凭如何俊逸的容颜都盖不住的风沙岁月。
　　他的辛苦，我知道。
　　突然，哥哥抬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睁开眼，微微一笑：“这么晚不睡觉，来哥哥的房间做什么？”
　　我脸一红，难道刚才的含情脉脉都被哥哥尽收眼底？我立马羞涩起来，想要挣脱开赶紧回房。没想到，哥哥稍稍一用力就将我拉进他怀中。
　　他凝视着我，很久很久，一种奇妙的气氛悠然升起。许久，哥哥才放开我的手，将我安置在他身边，替我盖上被子道：“哥哥在这，别害怕，快睡吧！”
　　我瞪大眼睛瞅着他，忽然觉得刚才那种氛围分明是应该发生点什么的。哥哥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敲敲我的额头道：“别再胡思乱想了，快睡！”
　　我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沮丧，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果不其然，这一觉，睡得安稳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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