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台下刀光剑影，台上淡黄衫子的秋燕竟毫无惧色，正在给怀中的琵琶调弦。她抬头笑道：“时新的曲子我都会唱!”随手一划，琵琶声如燕语，她微笑起来：“前日洛先生教我的《青玉案》，虽然不熟，倒也勉强能唱了。”温唐羽大笑道：“那就唱这首罢！”

　　这首青玉案虽然沈青如唱过，此时换了秋燕，又辅以琵琶，自然又是另一番风味。她声音清丽婉转，一开口：“万红梅里幽深处……”

　　温唐羽横刀一封，肃然道：“请指教。”斗笠人也不多话，一刀直劈了下来，这一刀力大势沉，温唐羽赞一声：“好！”旋身让开，飞足踢他右腕。斗笠人刀势已老，竟不收回，向外荡开，疾斩温唐羽踢来的左脚。

　　台上秋燕正细细地唱着“草带湘香穿水树。尘留不住、云留却住……”温唐羽一脚踢出已来不及收回，左足一点，身形又跃高些许，竟一脚踢在对方刀背上。秋燕正唱到一个“住”字，他借势一拔冲天，断影刀出手，朝斗笠人当头斩下！

　　刀光如练，刀意森寒，便如当头倾了一桶冰雪，激得刀下之人寒毛根根竖起。斗笠人屏气凝神，双肩微沉，长刀疾挥而上，要封住这碎金裂石的一刀！

　　双刀相撞，半空中绽出了一点星光来。温唐羽单刀被挡，顺势飞退，身形急落在一丈开外。刀已止，刀势却不止，空中那一点星光不灭，刀意便绵绵不息，如远山冰雪飞瀑，一蓬森寒从刀锋的一线乍了开来，转眼浩浩然湮没了天地。

　　斗笠人挡住了那一刀，却挡不住这冰雪飞瀑的森寒。他双足钉地，上身急仰，一个铁板桥卸去对方磅礴汹涌的刀势。斗笠却从中裂开一线，分作两半滚落到了地上。他就势一滚，避开那绵绵然、汩汩然的刀意，星光终于渐渐消弭在了空中。

　　他站了起来，没了斗笠的遮掩，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脸色青紫，如同刚从冰窟里走出来一般。他拱手为礼，涩声道：“温公子果然好刀法！”

　　温唐羽慢慢还刀入鞘，叹道：“你的刀法也不错。躲得过方才那一刀的人，江湖中也不多了。”他语意萧索，抬头望天，像是在思索什么事情，忽道：“你是雁刀门的？”

　　那人一愣，却不答是或不是。温唐羽见他刀法似是雁刀门一路，出刀之际却极力掩饰，似乎不想让旁人瞧出来。此时见他脸色微变，神情犹豫，也不再问，叹了口气道：“你走罢！”

　　终南双秀二人齐齐出声喊道：“不可！”温唐羽道：“有何不可？”孔长津道：“此人与沧溟教有莫大关联……”

　　温唐羽苦笑一声，道：“此人应该不是沧溟教中人……”

　　他朝沈青如看去，却见她缓缓站了起来，走到那人面前，仍是苍白的一张脸，声音却温柔坚定：“我要袖箭的解药。”

　　那人盯着她道：“可他背叛了你……”

　　沈青如很快地打断他道：“我要救他，我要袖箭的解药。”

　　那人定定地看着他，忽而长叹一声，掏出个小小瓷瓶递了过去。沈青如接了过来，立刻快步朝外走去。

　　偌大一个酒楼顿时静谧无声，秋燕正唱到最后一句“酒醒听风雨”，余音袅袅未绝，人却突然倒了下去！

　　几人大惊，却见有一点荧荧从她身上飞了出来。那黄色的一点越飞越近，朱颜惊叫道：“怎么会有只蝴蝶？”

　　果然是只蝴蝶。那蝴蝶翩跹飞来，在温唐羽面前转了一圈，忽然落在桌上他方才扔下的酒杯里。蝶翼翕动，触须一上一下，竟似在啜吸杯壁残余的酒浆。朱颜奇道：“这蝴蝶竟然会喝酒？”

　　温唐羽心中一动，陡然想起一物，仔细看去，那蝴蝶四对长足，胸腹透绿，黄色的蝶翼上覆着一层粼粼金粉，双翅一振便有微不可见的磷粉飘散开来。

　　果然是蛛蝶！他一惊之下，回头见沈青如已走到门口，赶紧大叫一声：“沈姑娘留步！”
　　沈青如疑惑地回过头来：“温公子何事？”温唐羽脸色凝重，道：“你且退后两步，看看门框上有什么没有？”

　　沈青如依言退后，细细看去，果然面前浮着一片淡淡的金色。原来是极细极细的粉末，只是日色熔金，才折射出了浅浅的光泽。然而这金色磷粉竟是悬浮于空中的，如同粘在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之上。她回头朝温唐羽看去，温唐羽似乎看出她心中疑问，道：“这蝴蝶……并不是普通蝴蝶，而是苗疆的蛛蝶，形似蝴蝶，实为毒蛛，在下几月之前曾见到过一次。”他心中暗道侥幸，若不是曾在苗疆遇过此物，只怕今日倒在地上的就不止秋燕一人了。

　　“蛛蝶？”朱颜一脸疑问，摇了摇头，“我倒从未听说过。”

　　“蛛蝶为苗疆秘宝，据说只有百里一族才能驱役。在下若不是曾深入苗疆，断断不会知晓此物的。蝴蝶采花，蛛蝶却以酒为食——”他侧过头去，金黄色的蛛蝶停在杯上，双翼扇动越来越慢，渐渐静止不动，似已飨足。他退了一步，语声沉重：“蛛蝶能吐丝，只是蛛丝细而透明，我们是看不见的。唯有双翅上的磷粉落下来粘在网上，才能看到淡淡的一层影子。若是不小心肌肤沾上一点，便中了蛛毒。”

　　朱颜忍不住道：“这毒可厉害么？”

　　温唐羽不答，却看着躺在高台上的秋燕，朱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人心中均是郁郁，都暗自叹了口气。温唐羽皱眉道：“蛛蝶只在苗疆，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忽然有人“啪啪啪”鼓起掌来，一人笑道：“温公子果然好见识！令在下敬佩不已。”却是原先戴斗笠那人。他伸出一根手指来，指上涂着暗赤色的花纹，散发出淡淡的草药味道。蛛蝶又飞了起来，在桌上盘旋了一圈，似乎对那杯酒十分留恋，慢慢飞回，停到了他的指尖。

　　孔长津冷笑道：“原来这毒物是你的，我倒没看出来你是何时放它出来的。”那人笑了一笑：“这蛛儿是从门外飞进来的，可不是我放的。”

　　沈青如蓦然醒悟，叫道：“他们有三人——”那人瞥了她一眼，悠悠道：“蛛蝶之毒，罕有其匹，比那袖箭上的毒可厉害多了……”温唐羽早已将秋燕抱了过来放在椅上，点了她几处大穴，怒声道：“解药拿来！”

　　那人恍如未闻，继续道：“如今这屋里的几位高手，终南双秀，温家少主，嘿嘿，在蛛蝶之毒下，不过也如草芥一般。”

　　朱颜怒道：“那也未必！”长剑出鞘，疾刺了过去。

　　她剑式奇快，说到“必”字，剑尖已将及胸口。那人也不抽刀，连鞘挥出，反压上朱颜长剑，指上的蛛蝶却已翩然飞出。朱颜离那人不过一剑之距，金色的蛛蝶越飞越近，她只得撤剑后退。

　　孔长津在侧早已抽出长剑，此时便一剑朝蛛蝶劈了过去，满拟将它劈作两半。不料那飞虫竟似有灵性一般，见孔长津这一剑剑式雄浑，竟不敢硬撄其锋，猛地在空中折了一折，躲开了那沛莫能御的剑气。孔长津一招已老，收剑回身，蛛蝶轻盈地转了一转，竟停在了剑刃上。它沿着剑身慢慢朝孔长津半飞了过去，雪亮的剑锋顿时镀上了一抹淡淡的金光，那金光慢慢扩散开来，忽然温唐羽大喝一声“撤剑！”孔长津闻言立即掷了长剑，金色的光芒震了震，烟雾般慢慢散落在了地上。

　　蛛蝶仍在空中振翅缓行。那人笑得甚是开心，区区一只小蝴蝶，便能折损这些个武林高手，成名人物！他朝沈青如笑道：“沈姑娘，你看那位唱曲子的姑娘，还有这些个替你出头的人，他们的性命可都在你身上了。”

　　沈青如苍白的脸色渐渐发起青来，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将手中的首饰盒放到了桌角。朱颜嘶声道：“不要给他！”那人“噫”了一声，一弹指，蛛蝶朝朱颜飞了过去。

　　孔长津手中无剑，心中大急，待要合身扑上，却有人比他更快。眼前青影一闪，温唐羽已飞身跃上，伸手抓住了那只金色飞虫。

　　这一下变生不测，沈青如霍地站了起来，颤声道：“温公子……”终南双秀亦是大惊。

　　温唐羽原想着自己有避毒丸护体，寻常毒物理应奈何他不得，可是这蛛蝶又如何是寻常毒物？他待要扼死手中翕动的蛛蝶，却发现自手而臂，半边身子竟已麻了。那蛛蝶挣扎几番，竟又飞了出来，只是终究受了伤，停到那人掌中便不再动。

　　那人长笑不绝，将风影环放入怀中，扔出一颗碧绿的药丸在桌上，冷冷道：“蛛儿的解药，拿去救人罢！”

　　沈青如抬起头，一双眼睛冷如寒星：“只有一颗？”那人哂笑道：“只有一颗！看你想救谁罢！”他抱起地上戴斗笠那人，也不求孔长津解穴，竟施施然走了出去。

　　孔长津叫道：“留下风影环！”追到门口，淡淡的金色磷光依然充斥在那一方空中，他脸色灰败，还是收住了脚步。

　　温唐羽心中焦急，半边身子的麻木渐渐发展到了全身，他脑中忽然一片暗黑，一片空白，黑白交替，渐渐恍惚了起来。眼前是朱颜关切的面容，温柔的低语：“温公子……”

　　他左手抓住了她。“花……”他无声地喊了一声，终于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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