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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二三章怀表
梅小姐那次大闹之后就再没出现。本以为这事就此告一段落了。谁知道在梅司长的那些禁药买卖中,查出了与上海地下党有关的交易。就是说梅司长经手的那些药品里,有一部分,已经辗转流入到了红军的手里。
时值蒋委员长发表“攘外必先安内”演说的风口浪尖,一切通共亲共联共的行为,都从严处置。
梅司长先是遇人不淑,再是时运不济,如今凄惨地撞到了枪口上。来不及活动通融,一纸裁夺,就立即枪决了。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本来是欺骗和出卖,现在变成了赤|裸裸的杀人。连补偿的机会也没有了。傅斟表面强装着镇静自若,人却变得有些烦躁不安。不知是不是夜里睡不安稳,总是精神很差。
君先生没说什么,只是每日早早回来,夜夜都住在家里。他很了解傅斟,果然有他在的日子,傅斟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我曾打过几次电话给梅小姐,他家里人一听是我就立刻挂掉了。后来我鼓起勇气去梅府看望她,发现她们举家搬走了。新来的住户对她家的状况全然不知,我也只好暂时将她放下了。
五月二十五,是君先生的寿辰。傅斟早早跑遍上海滩的钟表商店,为君先生定制了一款纯金怀表。
怀表制造完成,我陪傅斟去取货。他拿起怀表仔仔细细地端详验看。那块表样子没什么出奇,是一般年长男士多用的款式纹样。按住表上方的簧钮,“啪”一声弹开,露出带暗纹的白表盘和镶金丝的黑指针。在翻开的盖子上,刻着什么话语。凑近了细瞧,上面写着“君知、我知”四个字。
我小声念出来,而后好奇地问:“君知、我知……这是个什么情话,我却不明白了。”
傅斟一把收起怀表,交给店家包好,转头对我说:“既然是君知、我知,你自然是不知了。”
我有些羡慕:“好好好,只有你们知,我不知。真好奇你们之间是怎么开始的,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呢?”
傅斟的笑容减了几分,顿了顿:“以后会给你知道的。不用好奇,那并不是一个好故事。”
回去的路上,阿三忽然指着斜前方说:“君先生的车。”
果然有几辆黑色的别克汽车并排停靠在路边。看车牌,其中有一辆是君先生常用的,离得远看不见车子上是否有人。傅斟指挥阿三绕路走,他晃了晃手中的表盒:“免得他早早发现,就没意思了。”
我们的车子刚向旁边的路口拐去,就听见方才路过的地方传来了枪响。一定是有事发生,阿三立刻一个急刹车,车子还没停稳,傅斟就冲了出去。阿三紧跟在他后面。
我急忙抓起手包,紧紧捏住,跟在他们后面向枪响的地方跑去。在我的手包里有一柄迷你的小手枪,是君先生给我防身用的。我枪法不好,但是它有六发子弹,足够我在危险的时刻保护自己。我知道阿三是整日带着枪的,但是傅斟身上应该没有武器。
拐过街口的高层建筑,就看到他们那一群人,君先生表情冷峻鹤立鸡群地站在当中,海天大哥警惕地跟在他身旁,周围环绕着一群身着黑衫的保镖,手里都提着枪。在他们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穿着男士西装,帽子摔落在一边,长长的卷发披散开,是个故意穿男装的女人。
傅斟和阿三在离那群人七八米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脚步,我吃力地赶上去,望了一眼,不自觉“啊”地惊呼出声,又急忙掩住了口。
地上躺着的人不知道中了几枪,胸前都是血。她的头歪向我们的方向,眼睛绝望地定在那,已经死去。那张脸白皙圆润,下巴处有一枚小小的青色胎记。不正是梅小姐!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显然这不是个询问的时候。
傅斟一动不动望着躺在地上的尸体,久久站着。君先生看到了我们,嘴巴微微动了一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说。现场一片安静。
我轻唤了声“庭芸!”傅斟缓过神,转身往回走去。
我跟在最后,故意走得很慢,我希望君先生能追过来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回头望去,他依旧神情淡淡地伫立在一边,看着海天大哥指挥人手处理现场。
傅斟说他不想回家,阿三便开着车从静安寺路绕道十六铺,沿着江边慢慢行驶。傅斟仰躺在座位里,面向窗外,定定的,看不见他的脸。夜渐渐变浓,街道旁边的大厦与霓虹灯光,倒影在车窗上,匆匆而过。光线与华彩缓缓流淌,闪烁得车子里忽明忽暗。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只知道,我们没有地方可去。
最后车子没油了,停在路边。我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他说他只是想起了别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还想再问,阿三不住摆手示意我,我随阿三走出车子,他说他去找汽油,让我在这陪着傅斟。临走又特意叮嘱我:“小老板的心事……就不要再问下去了。”
我半倚半坐在引擎盖上,吹着夜风抽着烟。远远的,看到君先生的手下影影绰绰出现,他们没有贸然走过来,为首的一个看见我,显然安心了不少,对着我点点头,然后就一直那样不远不近的守着。
我们直坐到凌晨才回家,上楼的时候书房还亮着灯。君先生坐在里头,手中拿着本翻开的书,见我们回来了,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合上书,并没说什么。
我猜测他是不放心傅斟,一直等着的。
目送傅斟回房之后,我担忧地对君先生说:“只怕庭芸心里过不去。”
君先生拍拍我的背:“放心吧,没事。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果然如君先生所言。第二天,傅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起床、穿衣、吃饭、工作。对君先生对我都一如往常。只是关于梅小姐、梅司长、和那天的事情,他们俩仿佛约定好了一样,再没提起。
而那块傅斟苦心打造的、刻有独特情话的怀表,同那天所发生一切一样,被完全跳过了。它一直被丢弃在车子的座位下,直到铺满灰尘。后来我悄悄把它收了起来。
我曾私下偷偷询问过海天大哥。他说那天梅小姐拿着把枪冲出来,想刺杀君先生,替父报仇。杀君先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轻易的,想近他的身都难。君先生的保镖一看梅小姐就知道她有问题,曾经警告过她,但是她孤注一掷对着君先生开了枪。只是保镖们开枪要比她快得多,也准得多。
虽然君先生扳倒了梅司长,使她父亲枉死,但是归根结底,骗她害她利用她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傅斟。如果她想报仇,杀傅斟要比杀君先生容易得多。但是她到最后还是没有对傅斟下手。甚至都没有做出过什么对傅斟有实质性伤害的举动。
她在我面前炫耀她如何有魅力,傅斟对她如何的好,不过也是对自卑的无力伪装而已。甚至她自己都觉得不可信,所以才会愈发的举止夸张。
那时候我真觉得梅小姐是蠢的,人人都看得出傅斟是在利用她,偏她自己如在梦中般一片深情。现在想来,梅小姐其实是无可奈何。她何尝看不分明,可她只有故意装傻,装蒙昧无知,才能继续待在傅斟身边,做那个有名无实的女朋友而已。
很多事,从结果往前追溯,我们很容易知道,哪一件是对哪一件是错,哪一件是值得哪一件是虚妄。可是从起因往后看,却没有人可以看得清楚。
从生到死的这一条路,只能走一次。所以不管行进到何种地步,都只能继续下去。梅小姐是这样,傅斟和君先生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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