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当时惘然

　　六阿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说了声：“倒酒。”

　　蓝茵忙上前斟了一杯。

　　他抿了一口，忽然问道：“会喝酒吗？”

　　蓝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她背着格格喝过几次，但是酒量并不佳。

　　六阿哥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桌子上的另一个杯子，说道：“满上。”

　　蓝茵虽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依言满上了酒。

　　六阿哥看着她，做了个“喝”的手势。

　　蓝茵的表情甚为古怪，却又不敢违背主子，只得端起杯子，闭着眼一口气吞下。火辣辣的酒顺着食道一路流进她空空的肚子，她居然感到了胃里传来的一丝暖意。

　　她又替六阿哥倒了一杯，见六阿哥抬起下巴指指了她的空杯子，只好给自己也满上。然后两人居然同时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堂堂一个阿哥，在中秋之夜跟一个小丫头对饮。

　　两杯酒下肚，蓝茵觉得肚子里像要烧起来，脑子也有点不好使唤。

　　六阿哥在这时候问道：“你跟着福晋多少年了？”

　　“我......不对，奴婢，”蓝茵变得有点大舌头，“奴婢跟着福晋八年了。”

　　“几岁入的王府？”

　　“七岁。”

　　“为何要入府做丫鬟？”

　　“那年我......”蓝茵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停住了，她微微地皱着眉看六阿哥，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六阿哥又喝了一口酒，不动声色。

　　蓝茵的头渐渐昏沉，眼睛也像是要睁不开一般，嘴里却问道：“王爷为何要问这些？”

　　六阿哥抬头看看月亮，还是不言语。

　　蓝茵也抬起头，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着那轮皎洁的明月，那么幽静的月亮，在点点繁星中发出无比柔和的光亮。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开了口。

　　“我七岁那年，爷爷在家门口捡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太久没有回忆那段时间，她还是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夜。

　　她和哥哥在床上打闹着，哥哥用被子压着她，然后伸出手去挠她的痒痒，她大笑，一边笑一边求饶：“小五，哎呦，小五你放过我。”

　　“谁是小五？谁是小五？”哥哥更加用力了。

　　“哈哈，”她觉得自己要笑死了，“我错了，是哥哥，哥哥，饶了我吧。”

　　爷爷正在灯下装着烟袋，突然停了下来，说：“别闹。”

　　孩子们住了手，看着他。

　　爷爷站起来，压低声音说：“有人来了。”

　　她和小五都怕起来，抱着被子蜷在一起。

　　爷爷听了一会，窗外电闪雷鸣，雨点重重地砸在窗户上。

　　忽然，门上发出一声巨响，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中的声音。她和小五吓得一头钻进被子，两人在黑暗中屏住呼吸。

　　爷爷走过去开了门，有什么东西倒了进来。爷爷突然惊呼了一声，她和小五赶紧钻出被子，看见一个黑影躺在地上。

　　爷爷唤小五下去帮忙，一老一小费了很大劲把黑影翻了过来，这才发现是个男人，约莫四十岁光景，脸色煞白。只见他浑身湿透，胸口上居然插着一支黑色的箭，血汩汩地往外涌。

　　她坐在床上呆呆地问：“爷爷，他死了吗？”

　　爷爷看了看他，说：“还有气。然儿，去把门关上。四儿，把我的刀拿来。”

　　她跳下床，取了刀给爷爷。只见爷爷撕开那个人的上衣，把刀放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刺进他的肉里，那个人的嘴里发出呻吟。

　　她吓得不敢看，捂着眼睛。过了一会，又好奇的紧，从指缝里偷偷地看。

　　爷爷让小五烧了一盆热水，沾湿了很多条布，不停地擦洗流血的伤口。一直到后半夜，爷爷才用一条长布把他的伤口包起来。那个人的脸上不再露出那么痛苦的神色，稍稍地稳定下来了。

　　爷爷松了口气，把那盆血水倒进门外瓢泼的大雨中。然后把他拖到墙角，给他垫了床被子睡。

　　一整晚，她都不敢睡着。她老觉得那个人会站在她的床边瞪着她，然后一口把她吃掉。小五拉着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呢。”可她还是怕，她怕那个人把小五也吃掉。

　　这个人就一直被爷爷放在家里，爷爷说不可以告诉别人。其实他们也没有别人可以告诉，因为从他们住的地方下山到村子里去要一个多时辰，她跟小五只有赶集的时候才能下山见到别的人。

　　爷爷第二天就下山抓了一大包草药回来，每天都给那个人煎药，换药，还喂他米粥。大约一个星期后，这个人醒过来了。半个月后，他能出门了。

　　他告诉爷爷，他是京城的商人，出来做茶叶生意，路上遇到劫匪，家奴都逃走了，他不慎中了劫匪一箭。

　　爷爷很同情他的遭遇，说要帮他去寻家人。于是这个人便写了一封信托爷爷带下山去，可是一直没有消息。他笑笑说，大概家人以为他遭遇了不测，就把家散了。

　　爷爷听了十分难过，便让他在家里安心养伤，他很是感激。好些了之后也陪着他们一起去挖药材，捉野味，挖野菜，拾柴火。他捉野味特别厉害，拿着小五的小弹弓能打中二丈开外的野兔。他也很会讲故事，尤其是古时候那些大英雄大将军的事。小五和她总是追着他让他一遍一遍地讲。

　　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就在大家酣然入睡的时候，门外马声嘶吼，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见屋里忽然涌进来很多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他们齐刷刷地朝着屋子中央的那个人跪了下去。

　　爷爷、小五和她都目瞪口呆，不敢发出声音。

　　他对爷爷笑笑，说道：“老爷子，这几个月谢谢你的收留。你对我的救命之恩等我回京城后一定报答。”

　　爷爷只摇摇头，没有吱声。

　　“就此别过，”他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来。谁也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把小五抓在手里的。就那么一瞬间，小五就被他牢牢地扣住了手腕。

　　爷爷想要扑上去救小五，却被那些黑衣人拦住，不得动弹。

　　她吓得大哭不止，小五又踢又打，却都无济于事。

　　他说：“老爷子，对不住了。只因我家业太大，怕遭人暗算。就让您的孙子陪我进京，一旦我安全到了京城，就马上让人送他回来。您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他一根头发。”

　　爷爷老泪纵横，他给那个人跪下去，他求着他：“大官人，您行行好，放了这个苦命的孩子。我对天发誓，我们一定不会对别人说关于您的任何一个字。”

　　那个人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不瞒您说，我这辈子被人害了太多次，我谁都不敢信了。”他让人拿出一盘银子，放在桌上，他说，“老人家，您放心，我说到做到。半个月之内，我就让人送他回来。”说完，他就出门了。马上有人抱着小五跟出去，小五大叫：“爷爷，爷爷，救救我！四儿！四儿！”

　　爷爷和她冲到门外，只见那个人上了马车，小五被黑衣人抱着坐在马上，一行人策马下山，速度快得惊人。

　　“爷爷！四儿！”小五不停地从马上扭过头来，他的声音渐行渐远。

　　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开始追着马车跑。爷爷在后边大叫：“四儿，您回来，四儿！”

　　她一边哭着一边跑，小五不要走，小五不要走。她只有一个念头，把小五追回来。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么年幼的她，居然跑到再也听不见爷爷的呼唤，也看不见马车的踪影。等她摔在地上喘不上气的时候，只剩了一只鞋子。她爬起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满脸泪痕。

　　天上的月亮惨淡得分外吓人，她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树影重重，在冷风里摇曳出诡异的姿态。她打了个寒噤，重重的心跳声淹没了呼吸。爷爷，爷爷呢？

　　她吓得没命地往回跑，身后好像有人不停地在追赶着，她不敢回头，只没头没脑地跑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岔路，自己是从那条路来的？她来不及分辨，径直跑上其中的一条。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眼前视线模糊，然后她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她的命运，便从那个月华如练的晚上开始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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